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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大结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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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韦国公垂下头,半晌一声叹息,“老夫愿随陛下骥尾,但望陛下不要临难抛弃老夫。”

    “那是自然。”

    沈梦沉一笑,又轻咳一声,闭了闭眼睛,随即对毒人手一挥。

    毒人跃过高墙,高墙之下就是百官齐聚的上谕处,她落在屋顶上,底下侍卫发现她,立即拉弓待射,毒人单脚重重一跺,轰隆一声屋瓦碎裂,她已经直直落了下去。

    随即殿内便爆发出一阵惨叫和惊呼,还有侍卫的高呼,“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不得混乱……”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惨呼,随即里头轰然嘶叫声起,沸油遇冷,热锅炸开,殿门砰然一阵响,百官疯狂地又奔了出来。

    百官一逃,沈梦沉立即带着自己残余的部下跟了上去,毒人紧紧追着百官,撵着他们直奔宫前广场,她身上粉色烟气忽浓忽淡,百官知道这东西毒到可怕,惊得魂飞魄散拼命前逃,他们潮水一般涌上广场,再潮水一般卷过,留下一地臭靴烂袜,洁白的广场瞬间成了垃圾场。

    他们被毒人赶得在广场上乱窜,沈梦沉悠然跟在身后,再后面是数千侍卫,因为百官在前,也不能放箭,毒人在侧,也不能靠近,只能紧紧在后面跟着,看起来倒像是大燕护卫,在给大庆皇帝保卫护法一般。

    纳兰君让乘辇赶来,脸色铁青,“让他们散开!”

    “散开!散开!”侍卫们一阵大叫,有些官员听懂了,连忙四散逃开,向宫道各个方向躲避。

    这下沈梦沉不能再用百官做挡箭牌了,但宫门也已经在望。

    黑白人影连闪,纳兰述君珂的护卫也到了,趁着纳兰君让侍卫被沈梦沉吸引注意力的时候,他们悠哉悠哉跟在后头,也逛了逛大燕皇宫正殿广场。

    宫门前也堵得水泄不通,此刻韦扬带着他的五千精兵,包围了通往前宫正殿的太宰门,正如宫里的人还不知道外头的消息,宫外的人也不知道宫内的风云诡谲,眨眼之间皇帝都换了两次。

    韦扬神色有点焦躁,不住地看天——里面怎么还没抵抗?宫内还没得手?算算时辰,太皇太后早该掌握局势,派人来接应他接管宫城了啊。还有,弟弟带领的九蒙旗营怎么还没到?现在文武百官都被控制在宫城内,京城中群龙无首,宫内命令传不出去,五城兵马司、都督府、骁骑营,乃至燕京府皂隶马壮无法擅自出动,弟弟出入燕京应该畅通无阻,为何耽搁这许久?

    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隐隐听见一阵梵唱之声,鼻端嗅到点清越庄重的檀香香气,他愕然转头,四面依旧兵戈汹涌,人声嘈杂,这声音和香气,是怎么传来的?

    此时天将黄昏,原本有点阴沉的天气,日光毛糙糙的,忽然就出了晚霞,锦带曳空,泼彩苍穹,滟滟千万里,人们的脸都被那般的霞光照亮,醉酒一般的泛出水润的酡红。

    那霞光竟然像是层次递进的,一层层落于人群中央,霞光所及之处,人们不由自主愕然抬头,为这天上异象所惊,慢慢安静下来。

    这一静,梵唱之声越发清晰,韦扬转头,看见宫城之外宽阔笔直的朱雀大道上,走过一队衣冠肃穆的僧侣,执着全套法器,穿着最隆重的袈裟,缓缓行走,向城西方向而去。

    在僧侣之后,还有无数百姓,合十闭目,默然跟随,有些人甚至一步一跪,喃喃祷颂之声,如一道低沉的旋风,卷过长道。

    韦扬惊得呆在那里,此时他才发觉,刚才还喧嚣纷乱,一片人间惨景的燕京,忽然便安静了下来,嘶喊不再,啼哭不再,纷乱不再,燕京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肃穆的安静,仿若真空。

    此刻这是一座辉煌近乎圣洁的城,深红晚霞自天际一泻而下,重檐斗拱,飞角宫墙,都闪着淡金银红的四射的光,梵音高唱,檀香弥漫,全城花开无声,人们在这样沉静而壮丽的天地中不由自主沉默,无数人眼底泛起晶莹的碎光。

    这样的沉默拥有无限的力场,卷入其中的人都沉入安静。暴戾和凶蛮的因子瞬间涤荡。

    韦扬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隐约觉得,一件足可以影响韦府,影响燕京,乃至影响整个大燕的大事,即将发生了。

    宫门前的厮杀停止,全城的惊乱也在慢慢停止,从城西开始,静默如水晕一层层晕开,所经之处,波平浪稳。

    全城所有寺庙山门大开,所有僧侣捧法器而出,直奔城西。

    被流民惊扰,奔逃的百姓停住脚步,抱紧啼哭的孩子,默默往城西。

    四处乱窜,烧杀抢掠,意图发泄心中狂乱愤懑的流民,傻傻仰头看着城西方向,听着百姓们高呼“圣僧梵因,示期坐化,天下信徒,皆浴佛光”。慢慢瞪大了眼睛。

    这些耽于穷苦,颠沛流离,一生最大梦想就是能过上有吃有穿,安定饱暖生活的百姓,瞬间被那几个字击中,脑海一清,又一昏,人间最美好的想望,忽然就靠近了眼前。

    沐浴佛光,得圣僧祈福,修今生福祉,得来世美满!

    “拜圣僧去!”不知是谁一声高呼,流民群中就像刮过了一阵风,那些衣不蔽体光着赤脚片子的流民,丢下随意捡来的棍棒锄头,松开拉扯住的百姓衣服,放下搬起准备砸人的石块,掸掸满是尘灰的衣服,奔往城西!

    奔往宫城的韦振及其手下,也听见了梵音,注意到了从暴乱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城。

    那个消息让韦振在马上晃了晃,一时觉得昏眩。

    梵因示期坐化……天哪。

    燕人信佛,士兵中也有很多佛教徒,听见这个消息,人人震动,这是百年难遇的盛事,但凡信徒,怎可不亲眼一见?

    “将军。”韦振手下一个裨将见他怔在马上,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咱们是入京清剿流民的,如今流民已经恢复安定,余下的事该是燕京府和五城兵马司处理,咱们不该再在京中通行了……”

    韦振缓缓转过头去,平素转得极快的脑筋此刻有些迟滞,被那个惊天的消息给震得反应不及,梵因坐化……韦家保护神就此逝去,更重要的是,梵因为什么会在此刻坐化?他早说过红尘不过过客,来去随心,韦家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为什么偏偏在此刻?在韦家作乱,在流民入京,在燕京即将被风暴掀起的此刻?

    韦振心乱如麻,此刻流民已经安定,齐聚城西,他再要以追剿流民之名纵马京城已经不妥,是立即和属下开诚布公干脆反了,还是顺应潮流,就此偃旗息鼓?

    他还在犹豫,蓦然前方笔直的朱雀大道上,一人一骑飞马狂奔而来,最初还是一小点,转眼就奔至眼前,身后黄色烟尘笔直,如一柄出鞘未及收回的剑。

    韦振目光一凛,那是韦扬!

    本该在宫城前主持围城大局的韦扬!

    此刻他竟然离开宫城,丢下自己的士兵,单人独骑,直奔城西!

    韦振心中一恸,梵因是韦扬的长子,血肉亲情,就算心中早有准备,但这一刻当真如此轰动的来临的时候,做父亲的,依旧抵受不住。

    然而此刻放弃宫城意味着什么?韦振浑身一震,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幽然的长叹。

    ==

    “宫门怎么开了?”君珂怔怔看着前方忽然出现骚动,随即里头一阵欢呼,宫门大开,大开的宫门之外,露着一张张茫然的面孔,中军都督府的士兵们,都惊愕地扭头吗,看着他们的指挥者,忽然疯狂拨马,离他们而去。

    就这么外头茫然,里头松懈的一霎功夫,人影连闪,粉红烟雾弥漫,沈梦沉带着他的人,从混乱的宫门里从容而出。

    纳兰述一直不急不忙跟在沈梦沉身后,此刻忽然笑道:“差不多了。”

    他声音方落,天际出现几个小点,随即那小点越来越大,几声穿金裂石的长鸣传来,瞬间到了头顶。

    大燕御林军抬头,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惊呼。

    君珂大喜,“鹄骑!”

    身后姜辉笑道,“皇后,鹄骑换代已经结束,这是训练出的第一批,我们怕引人注目,只带来了十只,昼伏夜出,潜藏在燕京附近,如今可来了。”

    君珂心中欢喜,有了这鹄,出大燕自然易如反掌,她原本有恃无恐敢来大燕,就是算着鹄骑近期应该可以用了,临行前就嘱咐姜辉及时带鹄骑接应,果然没有耽误。

    头顶上,展开双翼足有丈许的巨鹄,呼啸而至,鹄上骑士一个俯冲,直冲宫门前的都督府精兵,都督府精兵一抬头,就看见灰白的巨大的鹄腹,深褐色钢铁一般的铁爪,爪上黑色的指甲弯弯长长,比弯刀还尖锐锋利,哧一声似要刺破空气,一卷一弹之间,便在人的背脊上犁开一道寸许的深沟!

    血花爆溅,鹄骑一路俯冲而过,生生开了数十人的背脊,人群像被分开的血海,被巨爪和雄壮的翅膀煽飞出丈外。

    浓郁的血腥气冲来,君珂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两声,此时纳兰述似乎也有点心神不属,没有听到。

    “纳兰!”君珂实在耐不得这样的血腥,抓住纳兰述的袖子,“让它们接我们走便是了,我们快走。”

    纳兰述回过头来,脸色有点白,笑了笑道,“好。”

    巨鹄滑翔而来,君珂和纳兰述跃上最大的一只,君珂正准备让巨鹄骑士掉头,一转头惊咦一声,“幺鸡!”

    幺鸡鹄骑士潇洒地一拨眼前白毛,架势着它的新飞机,看也不看君小珂一眼——它很忙,很忙。

    大燕侍卫何曾见过这样可怕的东西?虽然以前听说过,也以为不过无稽之谈,此刻亲眼得见,才知道鹄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大些。

    “放箭!放箭!”石沛带领属下赶过来,大声吩咐。

    皇城四侧箭楼轧轧转动,劲弩上弦,幺鸡一拍身下鸟儿的脖子,巨鹄展开双翼冲天而起,底下的箭落在它的羽毛上,纷纷滑落,巨鹄半空一个盘旋,身子一斜,轰然一声一座箭楼被撞歪,鹄爪一抓,吱吱嘎嘎一阵瘆人的金铁断裂之声,弩机竟然生生被巨鹄抓起,随即爪子一松,半空中沉重的弩机翻滚而下,正对着底下赶来的纳兰君让御辇。

    “护驾!护驾!”石沛疯了一般上前,不顾一切将纳兰君让一推,纳兰君让从御辇栽落,弩机轰然一声,砸在御辇之上,宝顶金轮,俱皆粉碎。

    落在地上的纳兰君让不顾疼痛,霍然抬头,前方半空之上,巨鹄一个盘旋,鹄背之上长发微散的女子,正俯身低头看他。

    他于御辇碎片之中,她于苍穹半空之上,刹那间目光交汇。

    或有愤恨、疼痛、牵念、不舍……人间种种难言情意。

    或有无奈、酸楚、决然、放下……剖腹初遇、小村被掳、崇仁交心、燕宴冲

    突、城门决裂、赤罗相救、皇陵共难、三年相伴……兜兜转转近十年,在此刻画下句点。

    或许从来就是这样,多年前她自天降,多年后她自天遁,这许多碰撞交集,到头来不过烟光轨迹,转瞬无痕。

    目光相交不过一瞬,随即君珂转头,挽住了身边纳兰述递过来的手,纳兰述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微微笑开,下颌向后轻轻一仰,下巴圆润如明珠。长发被风卷得呼啦一下散开,缎子似拂在纳兰述面上,纳兰述伸手兜住,微笑一吻。

    巨鹄猛然振翅而起,苍黑的巨翅遮住了落下的温柔唇角,和她含笑对他人凝睇的眼神。

    那是纳兰君让,今生见君珂,最后一眼。

    起于燕京之会,终于两国之分。

    ==

    “纳兰……”巨鹄之上风大,将两人长发卷起,看不清彼此脸容,君珂依靠在纳兰述怀里,轻轻道,“咱们跟着沈梦沉,去把咬咬母女救出来么?”

    “嗯,杏林被看守在燕京城外,我已经着人将他救出。沈梦沉重伤逃窜,在大燕步步艰危,没心思再对咬咬母女不利,跟着他,就有机会救回她们。”纳兰述声音很低,“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给大燕留点礼物。”

    君珂直起腰,此时才看见鹄背上,整整齐齐用铁筒封住的东西,那些铁筒被铁条紧紧捆扎,还打制了专门的木架,每个筒都固定在木架上,看起来十分小心。

    君珂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火药?”

    环顾另外十头鹄,每只鹄背上都带着不下数十只小铁筒。

    “火药。”纳兰述声音淡淡,“巨鹄之下,何来城防?当初挡住咱们逃生之路,令正仪身死的那道墙,如今可以撤去了。”

    “你要炸毁燕京城墙?”君珂心中一跳。燕京城墙一毁,大燕……只怕从此就要陷入永远的战乱了。

    “沈梦沉宫中作乱失败,是因为他毕竟能带进宫的人手有限,一旦纳兰君让没有被制,指挥宫中侍卫反扑,他力量不足,只有退走。但他既然拉韦家下水,怎么会就此放过?韦家是开国名将之后,历代国公都自幼入伍,掌过兵权,在大燕各地都有军中故旧,其中离燕京最近的浙南郡浙南大营主将就是他的老部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沈梦沉必然是要带韦家兵马南下,和浙南军汇合,以传国玉玺和所谓遗旨举起反旗,浙南位置重要,扼守燕京咽喉,如果能占据这一块内陆,大庆就可以出兵鲁南,和浙南呼应,他的皇帝梦,还是可以做一做。”纳兰述语气淡淡,将沈梦沉的打算一一分析,“他要乱大燕,我乐见其成,如今他出燕京有点困难,我便炸了燕京城墙,助他一助,燕京城墙一旦不在,大燕中心袒露于天下之前,临近几郡须臾之间就可以引兵倒灌,到时候浙南一起事,各地边军将领又怎么不会蠢蠢欲动?大燕,危矣!”

    君珂听他语气越来越低,声音有点含糊,担心地握住他的手,“不舒服吗?是不是觉得冷?”

    “没事。”纳兰述一笑,偏脸指着底下燕京,“小珂,你看,燕京城墙一炸,各地边军一乱,浙南之地立即困于四面包围之中,沈梦沉到时要想出大燕,谈何容易?”

    君珂仔细一推算,越想越心中凛然,确实,只消纳兰述这一炸,刚刚燕京内乱的大燕首当其冲,随后乱了的大燕也会打断沈梦沉的计划,纳兰述的打算,果然都是绝妙好棋。

    却也是绝杀乱世棋。

    君珂从鹄背下望,鹄的阴影笼罩着燕京连绵的民居,人们惊恐且好奇地仰起头,指指点点,尚自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只消这么一炸,手指轻轻一推,那些黑黑黄黄的小东西,就会突然凌空而下,落在那些大燕巍巍城墙之上,也等于落在那些懵然无知的百姓头顶,从此后,战乱、军马、杀戮、血腥……将长长久久伴随着这巨大的城,乃至这片她降落的国土……

    君珂眼前忽然闪过八年前的燕京绝灭夜,血火呼号,残肢断臂,冲鼻的血气扑面而来,她心中一紧。

    身边的纳兰述,不知何时也陷入了沉默,靠着她的肩,静静低头看着底下这片也属于他的家族的国土。

    这一低头,才发现想象中的燕京城的纷乱,已经止了。

    整座城市,现在除了宫中那一片纷乱,其余区域都呈现一种诡异的寂静,寂静中,城市的血脉依旧在缓缓流动,那些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的巷陌之中,涌向一个固定的位置。

    那位置正在此刻巨鹄脚下,底下隐隐梵唱,悠悠檀香,大群大群的僧侣合十而行,僧袍反射着艳美的霞光。

    所有人都向着一座小院行去,君珂一看那小院四周风物就觉得眼熟,随即想起,那似乎是梵因的闭关之所。

    那里她曾经去过一次,就是那次无意中倒灌了沈梦沉的内力,之后被梵因当街拦轿救人,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小院,那一夜君珂陷身火焚似的煎熬里,自己都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此以后,体内也多了梵因的内力,并助她最终压制了沈梦沉的内力,没有走火入魔。

    此刻居高临下,看见小院门外,无数人顶礼膜拜,而院后,有一群手持刀剑的人,正仓皇跳墙而去。

    那些人是沈梦沉属下,原本受命钳制梵因,以防他出面阻止韦家作乱,谁知道示期坐化消息一出,全城都涌向城西,这些人眼看人越来越多,再软禁梵因,只怕难免被愤怒的人群撕碎,只好跳墙逃走。

    燕京恢复了安静。

    满城檀香,梵音高唱,流民拜服,九蒙收剑。

    一个人的力量,安定一座城。

    君珂心中有些不安,拍拍巨鹄,命令它降低一些,忽然一幅黄色丝绢悠悠飘来,君珂顺手一捞。

    待到看清上面的字,她惊得险些从鹄背上落下来。

    “梵因坐化……怎么可能!纳兰!”她转头刚要和纳兰述说起,蓦然眼睛一直,“纳兰!纳兰!”

    纳兰述依旧靠在她的肩上,却脸色苍白,额间有汗,手紧紧按在腹部,听见她呼唤,勉力抬首一笑,却是一个疼痛的笑容。

    君珂心底轰然一声,像巨雷炸在了肺腑里,刹时血肉横飞,连魂魄了荡了出去。

    难道……复发了?!

    冒险手术,精心调养,眼看着过了三年,一切安好,难道便因为三国之战爆发,他殚精竭虑排兵布阵,一手掌握数地战局,又千里追出国境之外,为她深入大燕,入燕宫算计两国帝王,终究劳心劳力,旧病复发?

    痛悔如潮水涌来,冲击得她也摇摇欲坠——该怎么办?怎么办?找到柳杏林急速回国再次手术,来得及么?

    此刻身侧无人,幺鸡傻傻地望着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君珂忽然就死人一样脸色惨白。

    君珂手指发抖,颤抖着抱紧纳兰述,似乎怕手松上一松,怀里的人就会化风逸去,高天之上的风那般凛冽的穿了来,如刀如剑,如锤如杵,她只觉被穿透、捶打、分裂……轰然散在天地间。

    混乱的视线忽然一凝,落在了那些小铁筒上,还有一捆捆一扎扎的投枪。

    她此刻满腔痛恨,却不知是恨天恨地还是恨自己,一眼看见那些刚才还不忍看见的东西,心底忽然涌起暴戾嗜血的情绪。

    天地待我不仁,我何必怜悯苍生!

    一声呼哨,周围的鹄骑闻声聚拢,君珂抱紧纳兰述,一指鹄背上的火药,正要发布炸城墙的命令。

    纳兰述如果病发,就不能再骑鹄夜行饱受高天风吹,她要炸了这燕京城墙,使大燕无暇追击他们,才好就地在大燕给纳兰述治疗。

    手一松,黄色丝绢飘起,在风中猎猎一卷,蒙上了她的脸。

    君珂一手将丝绢扯了下来,看到上面的字,心中一恸的同时,忽然有灵光闪过。

    天下所有内功,其实都有强身健体,消炎抗病的功效。而佛门的功法更以清心自疗为主,她当初被沈梦沉毒功所侵,也是梵因的大光明法,涤荡毒性,助她更上层楼。

    大光明何等重要,君珂自然心知肚明。如今梵因可有办法?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而且……她心中涌起浓浓悲伤,示期坐化,示期坐化,他是终于要摆脱这红尘羁绊,回归灵山之下了么?

    如此,怎能不见他最后一面?

    抱紧纳兰述,她做出了下降的指示,巨鹄直冲而下,人群中央,小院之内,那一袭素衣趺坐的人,缓缓抬起头来。

    ==

    梵因抬起头来,注视着俯冲而下的巨鹄,微微一笑。

    小院门外,韦扬正拼命拍着院门,大呼,“我儿,我儿!”

    院门忽然开启,门外所有人慌忙下拜,韦扬怔怔立在门口,想进不敢进。

    院子里的人,抬眼看来,素衣经纬疏朗,身下落叶微黄。韦扬注视着他比平日更加澄澈的眼眸,忽觉自己一身血污,狼狈不堪。

    院门在身后掩上,空气显得更加沉静,韦扬呐呐着,合起掌来。

    “父亲。”梵因并没有称呼他为施主,一声俗家称呼,惊得韦扬抬起头来,瞬间眼眸湿润。

    “宣儿……”他抖着嘴唇,下意识地喃喃道,“韦家……韦家反了……”

    梵因静静注视他,浅浅一笑。

    “不。”他道,“燕京安宁,宫闱无事,何来反之一说?”

    韦扬茫然而又充满希冀地看他,梵因对他指了指皇城,道,“大燕气数尚未绝,三代之内虽时有亡国之虑,但三代之后,犹有中兴之期。我韦氏与大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韦家虽做了糊涂事,但想来可保无事。日后将功折罪,匡扶我主,尚有可为。只是今日之事,再不可重蹈覆辙。”

    韦扬听他口气,如此杀家灭族的大罪,竟然不会被追究,梵因虽然几近通神,但毕竟不掌帝皇之心,这等谋逆之罪,任何帝皇都无法忍受,就算因为他梵因,燕京没能乱得起来,但也不够抵那起兵作乱株连九族的大罪。韦家怎么能够脱难?

    此时如果听他的,不举家逃走,留在燕京等待皇帝抽出空来,万一兴起屠刀,到时候便逃也来不及了。

    “圣僧……”他喃喃道,“事关重大,我们……”

    “无妨。”梵因微笑,对他微微躬身,“施主,今日一别,尘缘便尽,望安好。”

    韦扬的眼泪哗啦啦落下来,连巨鹄降落君珂跃下都没察觉,他想上前,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空灵遥远,如蓬莱雾气,灵山烟云,不应被染了尘垢的手指所污浊,他只得捂脸后退,在一怀迷茫和凄怆中,忽然灵光一闪,哽咽着问,“圣僧,你难道是因为韦家作乱,才不得不示期坐化,以解救我韦家之难么?”

    梵因微微垂眼,笑了笑。

    为韦家么?

    还是为这天下?

    还是为……

    到底为谁,已经不重要了。

    自来处来,自去处去,不过红尘应劫,结一串八宝晶心琉璃果。

    韦扬落泪如雨,退出院外,梵因转头向君珂颔首,“我等你很久了。”

    君珂抱着纳兰述,默默走近他,跪在他身前,轻轻道,“你要走了……”

    “当来时来,当走时走。”梵因微笑。

    “我……”君珂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在这样的时刻,提什么样的要求,都觉得亵渎且不近人情。

    沐浴在霞光里,反而更加清静透明的龛里花,却了然通透地笑了。

    “君珂。”他闲话家常似地问她,“你是愿这一心白首永不相离,还是愿那吞并天下八方来朝?”

    “大师。”君珂轻轻摩挲着他洁白的衣角,想着当年,这幅雪白的衣襟从桥上垂落,经纬疏朗,透过流荡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拂上她的脸。

    “我要的从来都是人间最简单的幸福。天下虽大,但一人所享,终究不过一卧榻,一盘餐。床大难安眠,食多易涨肚。人间福分从来有限,太过完满反而不易得成全。”

    “你终究是悟了。”梵因笑意欣慰,看看她怀中纳兰述,站起身来,“若你信我,先将他交给我。”

    君珂毫不犹豫地退开,梵因命小沙弥抱着纳兰述,走过长长的走廊,步声空洞,洁白的背影在黑暗中渐渐虚化,油纸灯依次点亮,庭前的一枝桐花,忽然落了。

    君珂退到阶下,以额触地,虔诚祈祷。

    昧觉忽有所悟,眼底掠过一抹悲怆之色。

    天色渐渐暗了。

    将近酉时。

    风中檀香更盛,整座燕京悄然无声。

    纸门忽然拉开,小沙弥立在门边,对君珂施礼,“女施主,大师有请。”

    君珂掸掉衣衫落尘,沿着长长的走廊,步入黑暗中,前方禅房已经燃起一星昏黄灯火,她静静走着,落足无声,恍惚里像在走着前生后世之路,一回首已百年身。

    梵因在禅房内等她,纳兰述在他身前安睡,气息匀净。

    梵因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脸色更加透明,像龛前一朵玉簪花,在烟气中将要萎谢。

    君珂却一眼就看出,他的功力已经荡然无存。

    佛门神功,童子之身自幼修炼的大光明法,他完完全全交了出去,不留一分。

    伐筋洗髓,再换新生。

    此刻的他,油尽灯枯,便是不示期坐化,也难以等到天明。

    君珂的心,忽然如被巨掌攥住,忽紧忽松的绞痛起来——示期坐化,示期坐化,到底是真的法驾接引,应归灵山,还是仅仅因为算到了属于这大燕,属于他和她的这一劫,用命来渡化?

    她知道,这一生,梵因是不会给她答案了。

    “大师……”她伏在他身前,喃喃道,“从相遇你开始,直到如今,君珂承蒙你一路呵护,但君珂也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路的福分。”

    静了半晌,一只温柔的手落在她头顶,轻轻抚着她的发,君珂一震,却一动也不敢动。

    “相逢原本是劫数,既如此……”他低低,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也不妨拿命来赎。”

    君珂并没有听清这一句话,她的注意力都在头顶,这是梵因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接触她,她不敢破坏这最后的接近,只将脸贴在冰冷的地板,热泪无声地,湮透桐油的木缝。

    那一年那一夜,她也曾在这禅房的地板上辗转,那时她如此滚热,得他平和清凉的胸怀包纳,多年后她将泪水留在这里,送别他最后一程。

    “十年之前,我和昧觉推演星命。”梵因声音轻若梦呓,“他算我将有一劫,我算大燕将有十年国难,当夜忽过流星如雨,我逆天改命,擅动星盘,妄图为天下苍生,解这一劫。”

    君珂若有所悟。

    “之后你来了,来的原本不该是你。”梵因温柔地注视着她,“和你同降那三人,天杀破军贪狼照命,各有杀戮之忧,唯独你命宫厚重,且左右有紫薇星照。我选择了你,希望以此令苍生逃脱战火劫难。”

    天命不可改,也非他能改,他选择一个相对较好的可能,也已经犯了天忌。也因此,他对她心存愧疚,一路照拂。

    动了她的命盘,便不可避免地和她一生命运有所牵扯,一路眸光相随,红尘影照,清静自在的大莲华境里,渐渐开放了一朵不该出现的亭亭之花,这便是他的劫。

    情劫。

    过得去,过不去?

    是耶,非耶。

    “君珂……”

    “嗯。”

    “这里是我自幼闭关清修之所,梵因一生,尽在此处。你可愿意为我……留住它?”

    君珂沉默了一会。

    她轻轻抚着纳兰述温热的手掌,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纳兰述似乎仍在半昏迷,唇边有淡淡笑意,君珂俯下脸,在他唇角一啄。

    梵因微笑看着,君珂也没什么羞赧之意。随即她深深俯下身去。

    “终我一生。”

    梵因淡淡笑起。

    不算最完满的答案,但他知道,君珂已经做到了她的极致。她答应终她一生,不将战火蔓延到燕地,留住大燕圣僧目光所及之地的民生安宁。

    至于这一代之后的事情,是否还有战火劫掠,还有国土之争,还有天下逐鹿,就看后来人的缘法吧。

    这一路红尘,至此终结,人间天上,浮云相照。

    君珂抱着纳兰述,慢慢倒退出去。

    雪白的丝帘悠悠垂下,隔绝了那人清朗而光辉隐隐的脸,最后一眼唇角含笑,身后生般若万象莲花。

    远处钟鼓深鸣,酉时末。

    小院之门悠悠开启。

    空气里弥漫开淡淡香气,似菊似莲似芍药,似檀似昙似龙涎,圣洁纯净。远处最后一抹霞光,忽然艳光一绽,亮万里虹霓,远及天际。随即敛去。

    云端似有丝竹之声,飘渺空灵,转瞬即逝。

    翘首等待的僧侣虔诚俯首,喃喃诵经;长跪于地的百姓触额于地,诵经声中悲声渐起。

    他们在欢喜中落泪,在肃穆中抽泣,欢喜大燕圣僧得成正果,悲伤他们从此失去了大燕保护神。

    君珂命令属下,解下所有火药筒和投枪,堆放在小院内,随即默默抱着纳兰述,登上了巨鹄之背。

    巨翼腾空,浮云过眼,烟云雾气疏朗纯净,仿佛那人飞舞的衣袂,君珂伸出手,想要再次于手中一挽,却只触了一手盈盈的湿润,如泪。

    鹄行如箭,她犹自催促,仿佛只有这样极速的飞,才能追得及那人远去的烟云路。

    或者也不必追,他去的,她去的,彼此歧途。

    君珂慢慢地坐下来,她忽然想喝酒。

    “神明在上,异人在下,我在中间。正合三世之境,过去、现在、未来,机缘难得,不可不浮一大白,酒来。”

    酒来。

    这一生再多美酒玉觥,佳酿美液,醉世人滔滔,吟长空之啸,舞飞剑之妖。

    终究再没有那个人,回首,一笑。

    ==

    这一去便是离别。

    君珂乘鹄而行,一夜过燕京。纳兰述醒来后,身体状况果然好了很多,君珂将当日事情和自己的承诺坦然相告,纳兰述不过笑笑,揽过她额头亲昵地靠了靠,道:“梵因拿我的命,换大燕数十年安宁,这笔帐算得过。等纳兰君让死了,咱们再去拿他的江山便是。”

    君珂笑笑,心想到那时或许咱们也青山埋骨,将来的事,留给儿孙去办吧。

    她原本担心纳兰述委屈,纳兰述却道:“梵因不会拿我的命挟持你,你答应不答应,他都会救我。但他太了解你,他主动倾尽全身功力,拿命来护持了我,你怎么可能拒绝他?你本来就欠他的,再无情拒绝他,你这一生也不能安心过下去,我又怎么能令你愧疚终生?说到底,你欠他的就是我欠他的,欠人的终究要还。”

    两人唏嘘一叹,虽觉遗憾,但看底下百姓熙熙攘攘,安居乐业,又觉得如果真炸了燕京城墙,毁了这民间安熙,也难免是件心中不安的事。

    “不过,”纳兰述眉梢挑了挑,“朕不喜欢别人对你用心计,谁都不行。咱们答应他不炸燕京城墙,可没说不掠大燕土地。朕看鲁南那一处不错,离冀北又近,还紧靠西鄂,不拿到手朕总是不放心,流花郡既然已经是我们的了,将来就拿和流花最近的鲁南作为纳兰君让对朕的补偿吧。”

    君珂无语,心想某人的心眼其实真的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鹄行不多久,后方的消息就传了来,纳兰君让半路出兵拦下了韦国公,于此同时韦扬韦振兄弟也放下刀剑,长跪宫门请罪,据说皇帝原本是要治他们的罪的,但当他赶到梵因坐化之所,看见那一院子的火药,又看见已经安静的燕京流民和退出城外的九蒙旗营后,默然良久,终究对小院一躬。

    纳兰君让不是傻子,已经明白,是梵因力挽狂澜,不惜示期坐化吸引流民及士兵朝拜,以一人之力,护佑了燕京。

    更重要的是,他和君珂的最后一面,救燕京于无边灾难。

    纳兰君让一想到那巨鹄背上,投掷下无数火药,燕京城在那样无法抵挡的攻击下惨号崩毁,化为废墟,便禁不住一身透汗,对梵因感激涕零。

    如此功在社稷,为大燕,也为韦家免罪,纳兰君让心知肚明,所以韦国公很快“因病致休”,韦扬韦振降职调任詹事和御史,都是文官系统,和韦家交往密切的将领开始换防,黜的黜降的降,纳兰君让终究趁此机会清洗了朝廷,韦家的煊赫也受到了影响。终他一生,果然外戚再没有任何出头的机会。但断了一臂的韦皇后,依旧被接回宫中,坐镇中宫。终纳兰君让一生,她后位不替,稳如泰山。

    而君珂纳兰述,现在的目标,是沈梦沉。

    尧国帝后对大庆皇帝,在大燕土地乃至庆国本土之上,双管齐下的复仇追逐之战,开始了。

    纳兰述身体未愈,君珂近期精神也不佳,两人商定,不必急在一时,要将沈梦沉一路追逐,追到他穷途末路,追到他精疲力尽,追到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出任何幺蛾子,一直追到整个大庆,回到纳兰述手中。

    鹄骑兵在空中传递信息,由纳兰述在途中进行指挥,除了布置在诸海关和流花郡,用来防备大燕的守军外,纳兰述直调钟元易的南方军团,连同铁钧的天语营,以及在尧国的所有尧羽卫,兵分三路,合攻定凌关,同时云雷铁骑南下,自西鄂穿过,经过已经被尧国占领的流花郡,一路涤荡血火,犁庭扫穴,从鲁南直穿大庆都城天阳。

    九月二十九,大燕浙南滨海县,纳兰述君珂追上沈梦沉,双方交战,沈梦沉中一剑后逃逸。

    九月二十九,尧羽卫夜袭定凌关,在定凌城下以细作设伏,大败定凌守兵,定凌关守将战死,副将逃逸。

    九月二十九,丑福率领三万云雷军过鲁南湖平县,这批云雷军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当初在鲁南招募的孤儿兵,对鲁南地形十分熟悉,他们以骑兵三百伏击湖平守军,夜作营啸惊乱驻扎在附近的湖平大营,夺湖平城,随即筑墙垒基,做长期战斗之状,引得湖平附近的鲁南首府台东城守军一万五千来救,结果云雷军闻知援军到来,立即弃城而去,转而在地形险要的十里沟伏击援军,大败大燕援军,夺走燕军辎重,转而炮轰湖平城。

    十月初一,大燕道州四野山,纳兰述君珂再次不急不慢堵住了沈梦沉,沈梦沉以身侧十名侍卫代死,逃得一命。

    十月初一,尧羽下定凌关,诱驻兵在兴嘉城的五万红门军主将决战,初战诈败,将对方打头阵的一万骑兵陷入附近泥淖山谷,利用山谷中的冻风,以巨毛竹筒引冰冷山泉浇灌,陷入泥坑的骑兵被冻僵,不得不脱去铁甲武器,随即被俘,骑兵统领毛寿被斩阵前,尧羽穿上大庆骑兵装束,回头叫开兴嘉城门,一战定兴嘉,杀红门军一万三千,俘虏一万。

    十月初一,云雷军以三千军包围台东城,台东是鲁南首府,越过台东就是浙南水师,接近内陆心脏,大燕朝廷急调浙东、浙南、晋西三地边军来援,并令骁骑营出京围截。丑福以云雷骑兵截断敌军后路,前锋连斩三地十将,牧野原上大败骁骑营,杀骁骑营副将王正一,参将李定,余者投降将官全部斩首,击溃三地边军,夺宁嘉、泰城、莱台、泗洲,将西鄂往原冀北一线道路打通。

    十月十一,大燕晋北临泉县郊外,君珂纳兰述第三次堵住了沈梦沉,沈梦沉以自己和毒人双双中剑重伤,再次逃得一命。

    十月十一,铁钧率领尧羽、天语营和南方军团二十万人攻入大庆内陆,先后占领九山、五权、连夏、丙安诸城,连山守将刘嘉成献城,五权县令路知安闻风逃逸,连夏指挥使文中友、丙安参将陈宁战死。尧羽连下十城,势如破竹,越往内陆,庆军越无心恋战——沈梦沉当初占据冀北,措置兵力,将自己的嫡系红门军一部分派往边境,一部分留在国都天阳拱卫京畿,原先的冀北军打散后,驻防次要一等的内陆,此时尧羽打回老家,这些原身是冀北军的士兵,哪里还有打仗的心思?到了后来,几乎是一日一城,那头尧羽的旗帜刚刚出现在地平线,这头士兵就砍翻将领升起白旗。

    十月十一,云雷军穿过鲁南,占据鲁南最靠近大庆边界的道州,在那里展开了一场阵地野战。这是云雷军第一次正面对战,大败集结而来的燕军,也是腾云豹骑兵第一次在庆燕战场上展示它的威力。是日,连缰飞鞚,烟云尘拥,灰黄的平原上怒马奔驰,似一枝枝离弦的箭,飞、掠、惊、电、嚓然疾响,刺穿这平静大地昏黄的日色,溅开一轮血色的红月,那些惊呼与惨叫,逃奔与溃散,奏响乱世一曲长笳挽歌。

    如果此时将所有流动的兵力和两国帝王的动向绘图,那将是一副色彩缤纷麻花般纠结的示意图,白色的尧军和红色的庆军,似龙蟒纠缠,整个尧国和大庆的边界一线,都被白色的箭头咄咄包围,似漫天雪花突降,桎梏了大庆疆土;而另一股黑色的云雷军,则像一个粗大的拳头,恶狠狠自云雷高原出,一拳便越过西鄂,打进鲁南,那只拳头还十分狡狯诡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起来毫无章法,却将燕军拖得疲于奔命,总在后头欢送。

    又或者过不了多久,白箭头和黑拳头的战法来个对调,前者变得凶猛直接,后者变得轻盈诡异,但无论怎样变,结果不变——战!斩!

    而在大燕本土之上,还诡异地追逐着两国战役的最高领导人,也似两道黑白飞剑,追蹑不休。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事,引起了天下各国的关注,而尧羽和云雷近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作战风格以及战后处理,更让各国惊异。两军都战法灵活,单兵作战能力惊人,团体配合作战同样可怕,并且武器精巧诡异不走常路。尧羽的“快箭七星阵”和云雷的“砍头四人组”在接连不断的战役中,令敌人闻风丧胆。但尧羽快进快去,从不穷追猛打,喜欢俘虏高级将领用以攻心;云雷作风凶暴,最喜围城打援,允许士兵投降,却从不接受将领投诚,所经之地,各级将领少有活命。

    无论作风区别大不大,最少有一项没有区别,那就是战力,惊动天下,所向披靡的战力。尧国对大庆的战争推进越快,两军声名越响,一个名号,已经迅速地在三国土地上流传开来,“绝世双军”!

    尧羽云雷,属于大尧帝后各自嫡系力量,在多年之后的复仇之战中,终于真正展现了他们雪亮带血的獠牙。

    苍茫大地,铁蹄掠影,举世无双的腾云骑兵,诡异莫测的机关战队,三国之域,无有敌手!

    而乘鹄而行的尧国帝后,公然在大燕的土地上追捕他们的仇人,大燕不是不想拦截他们,实在是没法拦截,没有什么武器可以伤到本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空军,没有什么快马能够比得上巨鹄的双翼,这只飞机还是不用加油的,幺鸡机长只要自己吃肉的时候顺便塞点给小弟就行。大燕就算纠集大军,也不过是给尧国帝后准备仪仗队而已。

    大燕也没有试图围剿沈梦沉,三国的纠结敌对状态,导致他们之间出现一种矛盾的内耗,谁都是敌人,谁都希望敌人打倒自己的敌人,却又怕敌人打倒敌人之后壮大成更大的敌人。当纳兰君让还有余力处理国内的战事的时候,他想让沈梦沉纳兰述齐聚燕京,然后一起留下他们,或者让其中一个牵制另一个,但当形势不利,尧国兵利甲于天下,尧国帝后无法擒获时,纳兰君让只好选择不作为。

    就像纳兰述放沈梦沉出燕京城,想给纳兰君让制造麻烦一样,纳兰君让现在也想放沈梦沉出大燕,好多支撑一阵子,给纳兰述多添点麻烦,最好耗得他再也无力照顾大燕。

    十月十一,定州,大燕和大庆边境。

    定州原本不是两国边境之城,但当鲁南几乎被云雷军占领,原先的国境线已经改变,现在,定州已经成了大庆直对尧国的边境之城,驻军道州的云雷军几乎近在咫尺,而逼近大庆内陆的尧羽,已经和云雷军形成犄角,只要沈梦沉接应的军队一动,两军立即便可以将其包抄。

    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各地斥候往来如风,粮草辎重戒备森严,谁都知道,最后一战,已经将要到来。

    离定州三十里,道州大营,现在的云雷军驻地。

    一大早云雷军统领姜辉就带着副统领何山,以及几位参将等候在辕门之外,翘首望着天际。

    姜辉是前一日赶回来的,他不在的期间,云雷的仗打得有声有色,丝毫没受影响。纳兰述和君珂管理军队,从来都注重战士个人素质和团队精神的培养,以及中下层军官的管理指挥能力,可以说他们的尧羽和云雷两军,少了一两位将领没什么关系,每个人分工职司都极其细密,并且负有全责,纳兰述和君珂,都深知战争之风云诡谲,变化多端,应该给予将领全权处置之权。帝王在后方不知战局,胡乱指挥导致前方溃败的白痴事情,是不会发生在这对开明而大胆的帝后身上的。

    云雷诸将遥遥期盼,眼看天际出现一片小黑点,欢声雷动。

    “来了!来了!”

    黑点越来越大,在十丈之外敛翅,一个滑翔,落在一丈之处,看得出来,这名巨鹄滑翔机驾驶员,技巧十分牛逼。

    巨鹄停稳,一道白影先弹射而出,半空中一拨乱糟糟的毛,顾盼生姿。眼见一大群高级将领等在一边,欢喜而傲娇地迎上来。

    将领们欢喜地迎上去……和它擦身而过。

    幺鸡维持着扬尾撅腚的姿态,僵在那里,半晌悻悻转头。

    哼,哥稀罕么?

    纳兰述和君珂自鹄背而下,后面还跟着柳杏林,在燕京郊外他们就接上了柳呆子,一路都由他照应纳兰述身体,君珂十分不放心,再三问他纳兰述的身体如何,柳杏林再三保证纳兰述现在的状况比前几年都要好很多,梵因一身最纯净的佛门功法,对他的好处一时还不是最明显,但随着时间推移,绝对是最好的良药,甚至还帮他调整了自身那不太适合体质的冰纹功的弊病,伺候永无走火入魔之虞,君珂这才松了口气。

    君珂也知道,中药治疗对癌细胞的抑制很有效果,他们找到的舞茸对癌症尤其有奇效,以尧国倾国之力和纳兰述多年练武的好底子,应该没那么容易复发,不过现在也无从查考,她也不想去求证,只要纳兰好好的,其余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平原上帝后衣袂飘飘而来,男子秀朗,眉目如画,几年疾病未曾让他衰弱,只略略瘦了些,反多了几分少年时不能有的清逸;女子纤巧,无暇若雪,少女时有些凌厉的眸光,如今也越发圆润柔和,含笑亭亭。

    两人相伴走来时,令人想起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

    云雷将领们含笑拜倒,被两人搀起,那般微笑相对时,忽然想起当年那一路磨折血火,到得今日,晴空之下,家国之前,终于可以将一切终结,都觉怆然而欢喜。

    幺鸡蹲在一边看着两人双双对对走过,狗眼里掠过一丝羡慕,扬起下巴,看向天际。

    一晃近十年,自己也快成老幺鸡啦,这些年虽历遍美色,开枝散叶,但终究没有找到另一只母幺鸡,临到头来,看人家双双对对,忽然觉得寂寞。

    狗也会寂寞啊……

    拥有一切的幺鸡,在迈入中老年之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狗生寂寥,并因此想起那久违的主人。

    快十年了,太史主子,你在哪呢?

    听说你在南齐,南齐,南方吗?

    不得不说幺鸡确实有点老了,老年痴呆症的一个重要症状就是记性不好遇事糊涂,它已经忘记当初君珂和它说的南齐的概念,直觉南方就是南齐,忽然便涌起一个念头——向南走,看看主人去,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主人那里有个母幺鸡。

    幺鸡想到就做,打算去给君珂打个招呼,又想要带点干粮,于是拱进一个帐篷偷了点干肉腊鱼什么的,偷完之后它老年痴呆症发作,忘记了给君珂打招呼这事,爬上自己的专机,拍拍鸟脖子,向南一指,飞了。

    君珂可不知道她的幺鸡哥居然会在这时候,突发奇想,乘鸟飞去,其余人也没在意,幺鸡经常乘鹄打猎,一走两三天,它是尧国神兽,地位崇高,这天下谁敢管它?而谁又能伤到能飞的幺鸡哥?

    那边君珂纳兰述直入主帐,看完最近的所有军报,到了此时,一切归结于最后一战,兵力集结,战报已经相对简单,纳兰述看完,淡淡道:“沈梦沉看样子也耐不住了。”

    “陛下,我们已经派出斥候,在道州附近所有道路上梭巡,务必拦截沈梦沉,不让他和他的军队汇合。”

    “你拦不住的。”纳兰述摇摇头,“沈梦沉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等着这一战,朕也希望,就在这天阳城不远处,我冀北家门之前,堂堂正正和他展开决战,将这杀我父母,毁我家门的巨仇,彻底解决!”

    ==

    十月十七,夜。

    尧庆定鼎之战,定州大战爆发。

    在大战爆发之前,尧国又飞来了一批鹄骑,这几乎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消息,比野战,天下无人及得腾云豹骑兵,如今又来了鹄骑,城防战也不再存在意义,再武装到墙头的城防,都会成为巨鹄肚皮下完全敞开的空城。

    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打的必要?

    但大庆那边却镇定如恒,重伤的沈梦沉,被他的部下拼死救回了定州大营,随即定州紧闭城门,加固城防,开始备战。

    相隔十里之外就是尧国大营,大营连绵数十里地,包围了整座定州城。

    定州城头,沈梦沉手据城墙,淡淡看前方营地,三十里营帐灯火莹莹,望去如天降万颗繁星。

    入夜风紧,他的衣袍和长发猎猎飞起,在深黑夜幕里腾空作舞。

    披风舞得狂乱,面容却沉静至冷漠,星光淡淡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幽魅如夜昙。

    大庆皇帝,此刻并无千里被追,穷途末路的惶然,那双流光潋滟的眸子,乍一看平静沉凝,仔细看来,却闪动微微疯狂和兴奋的光。

    “都准备好了?”

    “是。”一员将领在他身后恭声答应,随即有点疑惑地道,“陛下,我等已经集结主力在此,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为何不与尧国拼死一战……”

    “然后将实力全部耗光,再被对方援军中随便一个小兵杀死?”

    那将领垂下头去。

    “有那怪鸟在,依城作战永无胜算。”沈梦沉淡淡道,“所以蓄势待战的定州只能是饵,让纳兰述以为我也被追烦了,打算在这里一并解决,但实际上……”

    他笑了笑,没说下去。

    实际上,定州只不过是他打算拿来埋葬尧国巨鹄骑兵队的坟墓而已。

    去掉可怕的鹄骑,退走往青阳,山多崎岖的青阳郡,才是最适合他的战场,山区不适合腾云豹骑兵,尧国两大最强战力就此折翼,而他的教徒战士,多半来自青阳,熟悉地形,依托山脉作战,时时可以绕到敌后偷袭,敌追则逃入深山,足以拖垮补给线过长的尧国追兵。

    青阳,是他长大的地方,他的养母,是当地很有名气的神婆,穷山恶水最多神鬼之说,当地教派盛行,他的养母就是一个小教派红门教的圣母,他自幼入教,在教中如鱼得水,很得教主宠幸,后来这个教派被朝廷围剿,还是他提前发现端倪通知,助教中残余逃脱,但教主被官兵弩箭所伤,临终前,只有他在场。

    他葬了那不肯死的教主,也得了他的一系列用以蒙蔽穷苦百姓的“术法”,但最大的收获,还是一种奇特的“献祭”,似武功非武功,以莫大的牺牲,过生死之关,获非凡的神通,控人心神,毒功修炼,天下独步。

    他当时以为无稽之谈,而且自己也没有那修炼的体质,便弃之一边。之后回到沈家,无意中得知身世,无意中被刺伤,被放逐,在涡山山洞中,苦捱那生不如死的五年,五年里学会武功,也因为毒物浸淫,悄然改换了体质,五年里日日夜夜,蚀骨磨心,都是这人间的恨,那么深,那么深。

    他终于取出了当年的那个匣子,赌上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渺茫而野心万丈的希望。

    他成功了,地狱般的痛苦之后,是一颗琉璃之宝,是天下毒宗之祖,是永不老去的容颜,是注定不能长寿的人生。

    聚集残余的红门教徒,重新以毒术控制出更忠心的教徒,他十五岁入仕,十六岁在晋西温岭任县令,那里正靠着青阳郡,在那段时日内,成就了他的红门教。

    来自青阳,回到青阳,青阳郡紧邻斡罗国,国小势微,国内战乱年年不休,只要他愿意,随时还可以带教徒占领斡罗。

    这是后路,他沈梦沉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自己真正走上绝路,然而后路虽然谋划完全,也要有命去一步步走下去。

    沈梦沉捂住胸,微微咳了两声,咽下了喉间一股淡淡的腥甜。

    强弩之末,不能穿缟。数十年筹谋,心血或已将耗尽,到得此刻,走下去似乎是本能,依旧谋算似乎也是本能,但内心深处,却似乎只剩下了疲倦,浪潮来去,卷过寂寥的沙滩。

    从那日大殿之上,坐上那宝座开始,从一生怨恨的母亲,死在他怀中开始,那一直追逐的,渴求的,执念的,觉得非死不足以赎的一切,忽然便成了幻梦空花。

    如果他们能追来,敢追来,如果他真的实在不能支撑下去,那么路上……

    沈梦沉笑笑,抬头看看天色,今夜无星无月,真是个偷袭的好天气。

    他走下城楼,步伐悠悠。

    一群士兵在打水,十月的北地,已经很冷,夜间尤其滴水成冰,一桶桶的水搁在那里,毒人在洗手。

    每个桶她都洗一次手,洗完之后的水泛出一股粉色的桃花雾气,但很快就恢复清亮。

    这些水被士兵悄悄运上城,轻手轻脚泼在每个蹀垛上,和所有塔楼弩机上,那些被泼上水的地方,很快就结了一层青色的冰。

    将领瞠目结舌——蹀垛浇冰还可以理解,让人爬不上来嘛,但弩机塔楼哨台也泼水,那弓箭还怎么射?

    沈梦沉却不解释,只笑道:“后半夜会有偷袭,你们且安睡前半夜。”

    这古怪的命令惊得属下将领瞠目结舌,他不过笑笑,懒得解释。

    纳兰述,你今夜会偷袭,你也知我今夜知道你会偷袭,但你依旧会偷袭。

    因为就我这一路观察看来,这些鹄夜间视线比白天更好,而且训练得不错,飞起降落声响不高,但毕竟年幼,载重有限,在载人和载武器,并为了保护腹部还在腹部绑上铁甲护心之后,这些鹄已经飞不太高,一旦需要低飞入城,弓箭虽不能伤,但如果对方有准备,利用火器,却容易射到它们。巨鹄是你的宝贝,杀一只少一只,所以你必然不会冒险白日进攻。黑色的鹄黑夜悄然逼近,战士视线不清,准头比白天差,对你鹄的伤害会降到最低,等它们降临城头,你就胜了。

    是胜了吗……

    沈梦沉笑了笑,步下城楼,步子很慢。

    战斗果然在午夜打响。

    定州城头的哨兵,虽然皇帝说了必有偷袭尽管安睡,但哪里还敢休息,一直睁大眼看着前方动静,凌晨时分,最黑暗的时候,四角望楼的士兵,忽然都觉得眼前视线出现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花斑。

    乍一看以为自己眼睛瞪久了发花,再一看以为是乌云,还在猜测到底是啥,那大片大片的东西已经到了眼前。

    “怪鸟来啦!”蓦然一声怪叫,士兵们不知鹄的名称,但已经明白,传说中的杀神来了!

    鹄骑三百,三层剑锋阵型逼近,飞得最高的三只,左右拱卫,中间那只毛色微金的巨鹄上,英风夭矫的男女,微微探下头来。

    “昔我冀北门户,岂容奸贼窃居?”鹄背上男子声音清朗,直传数里开外,“沈梦沉!窃国八载,今朝索还,铁骑所向,踏骨蹄底!”

    “铁骑所向,踏骨蹄底!陛下万岁!大尧永在!”底下大批骑兵狂驰而来,嚓一声齐齐拔出腰刀直竖向天,雪亮的刀光伴同激越的欢呼,共同刺上云霄。

    “射!射!”定州在短暂的震撼之后,沉寂的城头立即热闹起来,一大批将领涌上城头,厉声下令。

    与此同时对面也展开了冲锋,骑兵来势极快,几乎烟云刚刚腾起,前锋已经到了城下,并没有使用重骑兵,一律是携带着沙包木板的轻骑兵,奔到护城河前驻马,手臂一扬,沙包雨点般落下宽三丈的干涸的护城河,转眼就填了三分之一。

    一大批庆军扑上蹀垛,开始对底下射箭,一窝蜂箭、群鹰逐兔箭、火弩流星箭、长蛇破敌箭,四十九矢飞廉箭,乱下如雨。

    还有一批弓弩手,分成三排,稳稳跪在城楼上,重弓拉满,对准天上的鹄。

    每个人的目标都是鹄无法护及的颈部和眼睛,只待它们降得更低一些,便一举射杀。

    不过射手们也有点郁闷——那群鹄太坑爹了,一色的灰黑,连肚皮都是黑的,护甲还是不反光的那种,从黑漆漆的夜里飞过来,在五丈之外根本看不清,无法远射。

    那就等它到了近前,总归能看清吧?

    底下轻骑驰骋,黑色的云雷骑兵来去如风,一批投完沙包便退后,再上一批,又是一阵落下如雨,越往后那些骑兵膂力越惊人,沙包投得又稳又准,垒成坚实的鱼鳞形,交错替换,转眼护城河已过一半,上头的热油滚木垒石轰隆隆滚下来,云雷骑兵却早已退了下去。换上身形灵活的尧羽,骚包的尧羽,大晚上偷袭攻城战居然还穿白,闪过那些致命的杀手,直奔定州城门。

    巨鹄此时已经逼近城头,一个佰长紧张地盯着那些黑色的大鸟,喉结上下蠕动,眼看着目标逼近,正要开口大喝,“射——”

    “开灯!”

    清脆的命令,来自最上层巨鹄上的君珂。

    “唰唰”连响,巨鹄之上,忽然亮出一大片灯光,那些灯光柱不过巴掌大小,光线却十分强烈,而且似乎可以移动,被鹄上士兵拿在手里一阵疯狂乱晃,每次晃动都对着弓弩手的眼睛。

    “哎呀。”最紧张的时刻,忽然被晃动的灯光刺到眼睛,那些弓弩手猝不及防,有的一跤向后栽倒;绊倒了同伴的弓,有的手一松,弩箭射入空处;更多的箭身偏斜,射入人群,那些锋利的弩箭咻咻穿透胳膊大腿,顿时惨呼一片,鲜血淋漓,城头之上,乱成一团。

    “哈哈哈哈。”鹄背上有人狂笑,“手电筒,我造出来的新式手电筒哟!皇后的东西就是好用,啊哈哈哈哈哈。”

    “死小子,闭嘴!”底下带领步兵冲过来的钟元易,生怕宝贝儿子得意忘形成为箭靶子,暴跳如雷地吼。

    “拉灯!”君珂眼见简易版手电筒果然发挥了效用,下令。

    啪啪连声,手电筒关上,这手电当然不是当初君珂那个多功能版的,这个时代的材料和技术也不够支撑那样的高科技,但以钟情的能力,选择适当的材料取代,搞个木头做的简易版本,以火燧激发产生光亮,能达到闪瞎别人的效果也就行了。

    这主意当然是君珂想出来的,现代那世用手电晃人眼睛使对方无法捕捉目标乃至失去战斗力的伎俩,和古代洒石灰也差不多,对这群针对巨鹄要射杀的弓弩手来说,再合适不过的杀手。

    这么一耽搁,城头一乱,巨鹄降落。巨鹄一旦降落,这个城就等于在大军之前敞开。底下尧羽在毁坏吊桥机关,以他们的本事,放下吊桥也是手到擒来的事,上下俱失手,定州的命运也就决定了。

    君珂微微松口气,眼看巨鹄纷纷降落,按照训练习惯,它们会先毁去哨塔炮楼箭塔之类的杀伤力强大的部位。正想着是不是单独一鹄侦查一下柳咬咬母女在哪里,忽然听见底下惊呼。

    君珂低头一看,神色一变。

    巨鹄降落,刚青色的利爪或抓上蹀垛,或抓向哨塔箭台,爪尖刚刚抓下,吱嘎一声裂响,碎冰溅玉四散而开,利爪抓不住滑冰,巨鹄的身子就失去平衡,带着背上的士兵向后仰栽降落!

    便在此时,一队一直埋伏在城楼蹀垛和阴影之下,身形特别矫健的黑衣人,忽然暴起!

    这些人埋伏在阴影处,一直岿然不动,哪怕弓弩手遭受毁灭性打击瞬间死伤过半,哪怕尧羽已经打开吊桥,城楼上士兵急得大吼,拼命往下推滚木擂石也无动于衷,他们全部的精神和注意力,始终紧紧盯在巨鹄身上!

    黑影暴起,半空中一个齐整的转身动作,腰肢一转,一道牛皮绳索已经从腰间飞起,霍霍两声便缠住了巨鹄的脖子!

    此刻巨鹄爪尖不能攀住身下物,身形不稳正向后仰倒,鹄背上士兵临危不乱,拼命发令让鹄振翅飞起平稳身形,只要有刹那功夫,巨鹄也就脱离了危险,然而此刻,它们身子正向后仰,绳索往脖子上一缠,顿时形成拉扯之力,那些黑衣人手一抖,绳索颤颤笔直!

    巨鹄发出嘶哑的呜咽,喉骨隐约有格格之声,眼看就要被勒死!

    最上头纳兰述君珂大惊,两人同时跳下鹄背,借着还没落下的巨鹄的身体,一边下滑一边大喝,“飞刀!”

    士兵醒悟,连出飞刀割断绳索,巨鹄却在此时呜咽一声,萎缩下去,爪尖呈现深红之色,身上羽毛纷纷掉落,很明显是中毒了。

    君珂又急又奔,直奔城墙,连出几刀割断勒住巨鹄脖子的绳索,她身后费亚红砚带同保卫她的鹄骑队伍直冲而下,君珂落在一处哨塔上,一脚踢翻那挥刀砍来的哨兵,正要下令让人迅速接柳杏林前来给鹄解毒,忽然目光一转,看见了城内异常的动静。

    城内并不如想象中的士卒纷涌,纷纷赶来守城,相反十分安静,整座城几乎已经是空城,而在城北的某个方向,一大批军队正狂驰而去。

    沈梦沉城头抗拒是诈,他根本没打算战,他已经出城!

    城北周围纳兰述依旧布置有军队,是铁钧率领的天语营,但沈梦沉全部主力要出城,必然拼命猛攻,敌众我寡,难以抵挡。

    好在每军都留了一只鹄作为信使,通知起来很快,但等援军赶往北城门去救,只怕也要迟了。

    眼光一闪,君珂忽然发现,那大群军队中忽然分出一小队,绕了出去。

    那一小队动作更快,而且其间似乎还有一辆马车。

    君珂站在高处,她又是一双神眼,看得比常人远上很多,但也无法辨明到底是什么队伍,但这个时候,这个方向,这种鬼祟动作,不是沈梦沉还是谁?

    他以主力猛扑城北,自己借助城中早已挖好的地道迅速出城,再和主力汇合,然后逃往……君珂想了想,附近哪里适合他去的?

    青阳!

    还有那辆马车,是不是柳咬咬母女?如果是她们,这样乱军之中掳来掳去,难免要受伤害,必须尽快救回。

    现在只有自己看清了沈梦沉遁走的方向,此刻要再派军队进城去追,进城后道路不熟,哪里还来得及?

    “纳兰。”她立即叫道,“沈梦沉有诈,要从地道出城,咬咬可能也在队伍中,给他走掉就麻烦了,我带一队鹄骑去驰援!”

    “不要靠近,追着他的行踪便可!”纳兰述高声关照。他此时不方便离开,以免堕了军心,好在城破就在顷刻,稍后也就能抽身。

    “得令!”君珂一笑,喊得太高,忽然觉得胸臆间又一阵翻腾,还微微有些晕眩,忍不住皱皱眉。

    她唤来自己的鹄骑,刚才那一批鹄受损,此刻不能再战,好在尧国帝后有自己的鹄骑卫队,那七只鹄没有受损,由费亚和红砚带领,跟随她飞往城中。

    沈梦沉的主力还在往北城门而去,君珂派一只鹄骑去通知,她自己寻找沈梦沉的踪迹,就这么一耽搁,地面上已经看不见那只小队伍,不过尧羽卫中精通痕迹的卫士在,按照君珂所指的方向,很快确定了沈梦沉地道通往的大概方向,果然是在城外,从城外清溪下游出。

    “陛下,看庆帝逃跑的方向,很可能是想穿过附近的涞源山,直下青阳郡。”那尧羽卫推算着路线,“涞源山势雄奇,一旦入山,咱们便不能乘鹄去追,是否现在停下,等候后军?”

    “不了。”君珂略一思衬,觉得还是不能耽搁,沈梦沉狡计多端,夜长梦多,还是追上去才能放心。

    “跟他进山。”

    此时天色将亮,君珂远远在后头吊着,看着沈梦沉一行不过三十人,果然从清溪下游的一个石板桥下出现,在河边喝了水,随即便往山中去。

    君珂看着那群人,眼睛忽然一亮——那抱着小孩,被人左右看守着的,精神恹恹的妇人,虽然改装过,但体态身形,可不正是咬咬?

    “下降!”君珂立即向后头做出手势,“不能再飞了,很容易被发现。”

    “陛下,我们不等后头军队来么……”红砚跟在她身后,她精擅鹄骑飞行,自然要跟着君珂。

    君珂摇摇头,下了鹄,让轻功不行的红砚留在山口等着接应后军,自己带着轻功不错的十个侍卫进山。

    涞源山不高,但胜在峭拔险峻,奇石怪松,处处皆有溪流转折,时时忽觉绝崖悬顶,景致俊奇特异,只是前行的和后追的,此刻都无心欣赏。

    沈梦沉似乎对这座山十分熟悉,穿山走道,毫不犹豫,只是时不时停下来,步伐也有些涩重,似乎体力不济。

    君珂却知道,沈梦沉伤重,他在燕京本就重伤,一路追逐未得一刻休息,还屡屡受创,纳兰述对他的生死大仇毫不容情,竭力消耗他的体力和内力,此刻的沈梦沉,无论如何能力通神,必然也是强弩之末。

    沈梦沉又走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此时队伍位于一处山崖之下,那处山崖顶如冠盖,斜斜凸出,将一线阴影打在狭窄的山道上。

    沈梦沉靠着山壁轻轻咳嗽,越咳脸色越白,越咳腰越弯,身边的侍卫走过来想侍候他喝水,他烦躁地挥手令他离开。

    君珂屏住呼吸,远远地看着,她和他曾经是同脉之体,自然看得出他现在的状态,很糟糕很糟糕,也许不用大军追捕,也不用出手动武,他走上一阵子,自己就得倒下。

    那人倚着断崖,青黑石壁衬得他脸色苍白,眉宇间泛出淡淡青色,眼角却浅浅发红,那种微带诡异的色彩,反令他看来更多几分艳,依旧午夜宫廷华筵,牡丹金粉迷离,只是筵席终将散,花开已半残。

    君珂心底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眼前这人,似乎是她的仇人,相识近十年,被他伤害过,折辱过,关押过,追逐过,然而他毕竟没有真正对她下过杀手,到得今日,杀场相见,一切终结之前,忽觉怅然。

    这么多年,见惯他风雨不惊,长袖善舞,含笑之间拨弄人心天下,此刻见他憔悴、战败、逃亡、生死顷刻,不由淡淡苍凉。

    美人迟暮,枭雄末路,人生之哀。

    沈梦沉咳嗽半晌,喘息越烈,君珂捂了捂心口,她也有点晕眩难受,心中不由一惊——难道两人同脉之体还没完全解开?可是柳杏林曾说过,她的大光明法已有大成,已经将最后一点同脉解开了啊。

    沈梦沉似乎终于耐不住伤痛,招招手,示意毒人过来,毒人听话地迈着她那有教养的优雅步伐,行到他身侧,沈梦沉避到一边的石缝里,示意毒人也跟进去。

    君珂顿时大喜。

    看样子,沈梦沉支持不住,终于不得不在半路以毒人攻毒,疗治他的伤势了。

    毒人被调走,此时救回柳咬咬,才是最好时机。不然就算大军涌上,在毒人之前,也难免大批量受伤中毒。

    君珂还怕有诈,多等了一会,眼看那两人走进石缝,用藤蔓遮掩,并命四面侍卫层层守卫,随即双掌相抵,开始运功。

    君珂察看地形,此处绝崖之下,前后道路狭窄。后方不远处有树林,前方则是较为平坦的道路,自己得手可以带领柳咬咬退入树林,马上援军就可以到达。

    而沈梦沉身在石缝,行动不便,外头还布置侍卫层层保护,也无法第一时间追出,自己去抢柳咬咬,绝对没有问题!

    想到就做,君珂出手!

    刹时人影一闪,恍惚一道飙风,自暗处刹那卷出,身形过快,卷起腾腾枯黄落叶,卷上半空,霍然停顿,随即唰拉一声,漫天纷降!

    降落的金黄碎叶里,那条青色纤细身影已经到了被三个侍卫看守住的柳咬咬身边,一脚踢飞一个侍卫,另两个侍卫扑上来,那身影腾地一个翻身,落下时左右肘拳,砰砰两声闷响血花飞溅,飞溅的牙齿里两颗头颅诡异地歪到了一边,两个身子犹自保持前冲姿势,那青影当真化成了一道影子,从交错倒下的两个身子之间轻松穿过,一把拉住了柳咬咬的手。

    精神恹恹的柳咬咬,霍然瞪大了眼睛,虽然没有力气,依旧反应极快的站起来。

    君珂冲出到出手不过一瞬间,拉到柳咬咬的手那一刻,她心中大定,眼角一瞥石缝那边,护卫刚刚扭头,沈梦沉刚刚撤掌。

    “走!”君珂不打算和沈梦沉对上,一把扛起柳咬咬就要跑,脚步刚动,忽然头顶轰隆一声。

    那一声声响之巨,难以用言语形容,就像一万吨的巨雷在头顶炸响,又或者天哗啦一下就塌了,柳咬咬给震得向后一倒,君珂手一松,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一片空白,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天地静默。

    安静,如此诡异的安静,柳咬咬在身侧晕倒没有声音,四面诡异望过来始终不动的护卫张大嘴没有声音,远处飞过来的巨鹄和鹄上的人没有声音,石缝里悠然站起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讲话的沈梦沉也没有声音。

    世界像忽然成了黑白默片,窒息般的安静,她浑浑噩噩抬起头——本来已经发亮的天,忽然黑了!

    天怎么忽然会黑?

    天塌了!

    又是轰然一声,好像天地忽然开了闸,默片忽然配了音,坚冰被打破,巨鼓被擂响,一瞬间天地间各种声音全部解封,呼啦啦涌入她的耳膜。

    仿佛是沈梦沉的笑声,“纳兰述,请君入山……啊你是小珂……混账!纳兰述,君珂怀孕你竟然还让她……”

    仿佛是红砚的惊叫声,“主子——”

    仿佛是纳兰述在更远一点的撕心裂肺的呼叫,“小珂!”

    仿佛是柳咬咬近在咫尺的惊呼,“君珂!”

    仿佛还有熟悉的嗷唔声,以及几个应该很熟忽然又觉得很陌生的声音……

    太多的声音在一片静默里突如其来,乱糟糟全部灌进了她的脑海里,君珂从来不知道声音也能这么可怕,可怕到她眼前发黑,脑中混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听不清楚,只一转头看见柳咬咬惊怖欲绝,挣扎欲起的身形。

    “得逃出去……”她迷迷糊糊地想,一把拎起柳咬咬就想跑,忽然胸臆间一阵翻滚,难受得翻江倒海,她呕出半口酸水,手上便失了力气,再也拎不动咬咬母女,耳听得风声越烈,黑暗越近,只得埋头狠狠一撞。

    砰一声闷响,柳咬咬被她狠狠撞了出去,滚出好远,撞在一处凹陷的泥坑里。

    君珂这一撞用尽全身力气,瞬间脱力,眼前一黑便要晕去,天旋地转的意识里,头顶声响越烈,地面空气都似乎在被压缩,呈现一种诡异的静止——那是万吨重物坠落时,所造成的力场。

    头顶早已埋伏了数百斤炸药,并着人凿洞炸开的崖面,只等着跟来的人自投罗网,那数万吨的巨石泥土,是沈梦沉留给纳兰述的礼物,却被君珂抢先领受。

    巨石未至,碎泥已下,噼噼啪啪地砸下来。

    “想不到这辈子竟然被山崖砸死……”君珂在最后一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脑海中迷迷糊糊一闪。

    忽然身边气流一涌,恍惚里人影一闪,一人游鱼般滑过重重保护的侍卫狂奔而来,快如惊电,手臂一抄已经将她抄在臂中,顺手将她向外一甩,随即向后狂退。

    “别想逃——”又是一声尖呼,仿佛是红砚的声音,唿地一声尖哨,巨翅拍空,重重拍在已经将要逃出巨石阴影的那人的背上。那人一个踉跄,被生生拍得一个旋转,竟然转回了在半空分解坠落的巨崖之下!

    “哈哈哈哈,我杀了他!我杀了他!竟然是我杀了他!大个子我终于替你报仇啦……”红砚近乎疯狂的尖笑哭泣响彻天宇,呼啦一声又一匹巨鹄俯冲而下,鹄上的人一把将她拉离一块坠落的巨石之下,啪地甩了她一个巴掌,“疯婆痴(子!)找思(死!)”!

    笑声戛然而止,巨石轰然坠下,四面都似因此静了静,忽然彩袍一闪,粉红雾气曳开一条淡淡的锦带,毒人在巨石坠落之前的最后一刻,滑入了那道巨大的阴影之下……

    “轰!”

    巨石纷落,地面大震,整座山都似乎跳了一跳,人们被震得心口剧痛,仿佛心脏都要被震跳出了咽喉,这一大震之后,不堪摧残的山体再次出现余震,大片大片的山石再次坠下,相互撞击,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下呼啸飞旋,每颗碎石都如同炮弹,正迎上刚被甩出,还在山石落体边缘的君珂!

    “小珂!”

    “君珂!”

    “皇后!”

    “主子!”

    各式各样的惊呼声响彻天际,但赶来的人此刻都在山西侧,被巨石雨挡住,别说冲不过来,冲来也是被砸死的份。

    君珂此时神智昏眩,被抛得晕如身在风暴中心,半空之中无力逃脱,一枚尖石呼啸如泣,直射她眉心!

    “下!”

    蓦然一声仿佛如在梦中的冷冷清喝,利剑一般劈裂这烟尘灰黄的天地。

    喝声里巨翅鼓动声响,一道灰黑色巨影电射而来,一个压得极低的俯冲,唰一下从君珂身边掠过,掠过刹那鹄背上伸出一条手臂,闪电般将君珂拎起,脸朝下往鹄背上一掼。

    “起!”

    欢快的一声“嗷唔”接令,毛茸茸爪子一揪,巨鹄一声长鸣,霍然抬升,擦过簌簌而落的碎石的间隙,荡出一个抛物线的流利弧度,直上云霄!

    宛如一个完美而惊险的低空俯冲援救,漂亮得四面静默,随即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

    欢呼声里,君珂脸朝下趴着,默默看着底下,那里碎石依旧纷纷而落,越积越高,渐渐垒成了一座小山。

    那座凭空生成的小山之下,埋葬了一个人。

    那个人自私、狠毒、无情而狡诈,他无数次将她欺骗于股掌之上,无数次令她狼狈无地窘迫万分,那个人伤她辱她也伤辱她所爱的人,那个人还一心想着夺取她夺取国土夺取人家天下……然而最后一刻,那个坏事做绝的人,竟然做了他一生从来不会去做的事。

    那个原可以遁走,继续他的大业,继续他的夺国前路的人,冲进坠落的巨石之下,冲进死亡的阴影里。

    为了救她。

    最后一刻天地颠倒,乱石如雨,电光火石瞬间他冲进来,抓住了她的腰,那么混乱的情境,那么危急的时刻,她当时什么都不记得,此刻却仿佛清晰地看见,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那般深切,深如落雪之渊,他向她俯下的脸如玉如雪,依旧似笑非笑若噙花的风流唇边,过去种种痴嗔恨怨,在这一刻凝固成了三寸眸光,一寸天堂,一寸地狱,她在中间。

    仿佛还是那年,黑色轿子里有美画眉,她隔着轿帘窥看,他敏锐抬眼,刹那间锋锐如电,越轿帘、黑暗、人群、抵达她的视野。

    那一夜有美伏膝,提笔婉转,那一夜纠缠之始,万里烽烟。

    再一眼,已过了千山万水,隔了生死阴阳。

    只这一眼,再无一言,一生恩怨,最后相见。

    到得头来,她在此刻云端之上回忆这一眼,忽然又觉得恍惚,仿佛那不过是个梦境,倏忽梦醒。

    如他这一生。

    一朝大业,无边雄心,都在这雷霆一炸之下,化为碎土一堆,来年此处有新山,山上生碧草,来来往往的人走过,当作一条新辟的道,谁知道那山石之下,黄土之中,曾有一人,倾尽风流,绝艳天下。

    纵使千年铁门槛,终究一个土馒头。

    君珂缓缓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巨鹄温暖光滑的羽毛里。

    三千里繁华一朝尽,诸国中烟花从此散,滟滟宫廷,沉沉如梦。

    ……

    “这女人吓傻了?”迷迷糊糊里,有人不客气地摸她的脸,“还这么迷糊,皇后怎么当上的?骗来的?哟,皮肤手感真好!”顺手嫉妒地拧一把。

    “让开!”冷冰冰的声音,啪地一响,仿佛有人挨揍了,“我要问她,幺鸡为什么老了?”

    “嗷唔!”幺鸡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听起来有点不满。

    “你们两个真混账,没听见刚才那谁喊,小珂怀孕了?”又插进来一个甜糯如蜜糖的声音,责怪起来也像在哄小孩,随即一块微甜的东西塞进嘴里,“来来,不要理那两个,孕妇最大,吃糖!吃糖!”

    ……

    “啊!”

    君珂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仿佛将一生的力气都在这一刻叫了出来,刺耳惊悚,戳破青天,叫得那三个拼命蹂躏她的货吓了一跳,齐齐缩手。

    君珂猛地蹦起来,却忘记此刻自己还在鹄背边缘,这一蹦身子一斜,呼一下便掉了下去。

    “救命啊!”君珂手舞足蹈,毫无形象地呼救。

    她不想死,最起码现在不想!

    “来了!”霍然身子一沉,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那个怀抱有点霸道,双臂收紧的力度似乎想将她勒死,却又显得小心翼翼,让开了她的腹部,抱住她的那刻,先伸手把了把她的脉,随即冷冷地哼了一声。

    她有点难受想挣扎,眼前一黑,温热的唇已经决然而不容违拗的,咬住了她的唇。

    “小混蛋……”他腻着她的脸,舔着她的唇,恐惧而又惊喜地一遍遍埋入她的肌肤,呜呜噜噜地道,“罚你三个月不下床,纳兰苏菲她娘!”

    ------题外话------

    亲们,我履行承诺,千金至此完结。稍后会有后记,以作纪念。

    千金连载最后一次要月票,之前这本书从未下过三千票,如今你们要我拎着可怜兮兮的两千八做完结纪念么?要知道,这次之后,在相当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你们想看我贱贱地掏兜也不可能了——寂寞的千金关闭着,给人掏票的兜敞开着,一个声音对我高叫着:滚你丫的吧,去逑!

    这次没有坑给你们跳,大家可以不用看我各种纠结的嘴脸了,顺手推一下我家爱人的新文,基本上她和我不同一步调,我开文她休息,我休息她开文,今天我休息了,她以开文做庆祝。无意宝宝,《一世荣华》,水准人品有保证。链接稍后放在我的简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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