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五十七章 大结局(下)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群臣呼啦一下跪下一大片,话越说越紧,越说越难听,仿佛皇帝如果不按他们的要求做,那就是祸国殃民昏君,卖国无耻败类,也有一些向来紧跟皇帝的,立即予以驳斥反唇相讥。刚刚恢复安静的朝堂,转眼又成了菜市场。

    吵得最厉害的时候,纳兰君让霍然立起,素来平静的脸色,已经涨出一片勃然的红。

    “放肆!”

    底下静了一静。

    “当殿咆哮,诟辱君皇,你们口口声声忠君爱国,有你们这样做臣子的?”纳兰君让眉间带煞,怒视群臣,“都下去,在金水桥外玉带广场跪着,背《道德心经》十遍,好好反思己过!”

    韦国公仰头望定他,怒哼一声,重重磕头,“老臣领旨!”掀袍站起,掉头就走。

    其余官员紧随其后,并无惧色——言官风闻奏事,可以根据听说的事情随意上奏,也可以随时纠正百官乃至天子的不当言行,向来有冲撞免罪的说法,也正因为如此,难免各种得罪人,罚跪什么的家常便饭,他们习惯了,跪得越久还越觉得光荣——犯颜直谏,不惧天威,忠臣所为!跪得越多,越名垂青史!

    一大批人在韦国公带领下出殿跪广场去了,纳兰君让重重吸一口气,有点疲惫地坐下。闹了这么一场,他也累了。

    韦国公出去时的脚步却大步生风,他今日上殿,得了最沮丧最愤怒的结果,此刻心乱如麻,万般猜度,时而发狠要和太皇太后合作,先下手为强;时而又觉得信一个已经被迫离开宫禁数年的女子,和她携手干那杀头抄家的事,实在太冒险,一时犹豫,依旧在举棋不定。

    匆匆走出几步,眼看自家的长子,五军都督佥事韦扬正在仪门外盘桓,眼睛觑着自己,韦国公不禁心中一跳。

    韦扬是韦芷的亲生父亲,正牌国丈,对于皇后致残的事情最愤慨,对于太皇太后昨晚提出的计划也最赞成,此刻他悄悄梭巡仪门之外,就是在等着父亲的准信。

    看见父亲和一群臣子被金吾卫士从大殿里押送出来,在广场边依次跪下,韦扬眉毛一挑,心知里头谈得定然极其不愉快,眼神里涌出怒火。

    他举起手,想向父亲打个手势询问一下,手刚举起,忽听“咻”一声疾响,一道乌光从头顶掠过,风雷掣电,直奔广场人群而去!

    对面韦国公本准备跪下,看见儿子手势,下意识扭头,头一扭,便见乌黑一道箭光,劈面带风,汹汹而来!

    “咻!”

    短暂有力的箭啸,伴随一声大叫,一溜血迹在韦国公咽喉前炸开,韦国公霍然向后便倒!

    广场上跪成一排的官员们静了一刻,随即轰然一声炸开。

    “有刺客!”

    “杀人啦!”

    “韦国公被刺!救命啊!”

    “来人啊!”

    百官一部分吓得满地乱滚,没头苍蝇一般向大殿疯跑;一部分涌向韦国公,一大堆人头挤挤挨挨挡住了其余人的视线。广场上的侍卫奔过来,一批人奔向百官保卫,一部分立即散开,追向仪门之外飞箭来处,开始搜寻刺客。

    仪门外韦扬大惊,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来,他心系老父死活,下意识抬腿就向里面奔,脚步刚抬便见一大批侍卫奔来,心中顿时一惊。

    按照大燕惯例,非入朝臣子不得进入仪门内广场一步,他是武官,无需上朝,今日也不轮值,也不该出现在这仪门之外。要在平日,以韦家的声势,他不合规矩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是此时,眼看韦家失宠,皇帝要对韦家下手,他在不该出现的此刻出现,岂不是授人以柄?

    韦扬的脚停在门楼边缘,僵住了。

    一边是老父生死,一边是家族兴衰。于情于理,他该进入冲入广场,探看老父;然而这一步冲入,也许面临的就是枷锁重镣,韦家最具地位的两人一旦被羁縻,剩下的人岂不是任人宰割?

    煌煌百年家族,当真要倾覆此刻?

    韦扬眼睛发红,盯着乱糟糟的广场——陛下辣手如此,竟然当着百官的面,对着老父公然下毒手!

    忽然想起昨夜太皇太后离开时,他相送出二门,太皇太后临走时对他说的话,“因不满燕京贵族奢靡脂粉风气,陛下即位来一直谋思变法,取消贵族禄米及授官特权,届时,你韦家作为公卿代表,必是此政最大阻力。莫以为韦家百年世家,恩宠不替,今日之荣华煊赫,明日之火上薪柴,卿当慎之!”

    眼前忽然掠过女儿血淋淋的断臂,掠过广场上生死不知的老父。

    韦扬眼底一片血丝,蓦然跺了跺脚,在侍卫赶来盘问之前,一转身冲回马上,马鞭一扬,泼风般已经冲出仪门,冲出皇城。

    他吩咐小厮立即赶回韦府,将国公在广场被刺的消息告知府中人,通知全府上下,妇女老幼立即出京,通知任九蒙旗营副统领的弟弟韦振,立即按照昨晚密议,做好准备。

    随即他一阵风般卷到自己的中军都督府,他是都督佥事,兼管都督府五千精兵,这是保卫京城的机动力量,中军都督府都督年纪老大,府中精兵一直由他掌管,这些精兵跟随他多年,是他的亲信队伍。

    韦扬只召集了一个五百人队,指着城外道,“上头有令,外头那些流民,其实不是流民,而是红门教趁机进京,打算造反作乱的教徒,现你等立即出动,将所有可疑人士,迅速抓回送交燕京府!”

    “是!”

    五百铁甲佩刀的士兵出城,五军都督府的精兵,现在是京城一大重要战力,配备精良。自从当年燕京事变,事后追查,骁骑营遭受斥责,朝中也认为骁骑跋扈骄纵太过,应该压压气焰,于是裁剪骁骑,控制供给,另建中层子弟都督府兵。

    这些人本就有管制京中内外治安之职,出城毫无障碍,此刻京城大户正在城外设粥棚施粥,上万流民破衣烂衫,端着破碗,在深秋寒风中瑟瑟等候施粥,这五百精兵狂驰而来,烟尘蔽日,刹时间百姓们稀薄的粥碗就蒙了一层灰土。

    等流民们愕然抬头,五百兵已经冲入人群,由于上头交代含糊,这些人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该是“红门教徒”,直觉地认为穿红的都是邪教教徒,于是看见红衣服的人就抓,红袜子,红鞋子,红头绳也不能幸免,有个倒霉汉子,唯一的一件棉袄让给了一个待产的孕妇,自己难以蔽体,偷了人家一件红色的招牌布裹在身上,也给一把揪住,拖在了马后。

    一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流民本就凄惶,逃奔京城不过想博个活命,被关在城外多日,眼看着天渐渐冷了,衣食无着,家园已失,本就心中凄凉愤懑,便如被烈日烘烤多日早已裂口将崩的干柴,哪里还经得起一点火星撩拨?那披着红招牌布的大汉,为人仗义,通几分武艺,本就是这批人的主心骨,眼见这个绝不可能是邪教教徒的人,都被官兵拖在了马后,立即便有人发一声喊,大叫,“直娘贼的!李虎是咱家门口早晚见得着的乡亲,他从开裆裤玩泥巴咱就认识,一辈子也没出过村口,哪来的红门教红裤教?咱们奔到天子脚下,求个活路荫庇,还要践踏我们?去你娘的!”

    一声大骂便是一点火星,炸在了愤怒的薪柴中,当下那个叫李虎的大汉,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一发力,胳膊上肌肉青筋虬起,崩地一声就挣断了身上的绳索,随即回身一拳,将那个愣愣看着他的五军都督府官兵,砰一下揍了个大马趴,顺手抢了他的马,翻身跃上鞭子一挥,大叫,“不给咱活,咱就抢他娘的!”

    “抢他娘的!”

    一声出众人应,上万流民轰然一声,砸棚夺锅抢人夺马,跳过人头踹倒凳子随便捡起砖头石块见官兵就砸,人头攒动大汗滚滚,随着越闹越凶越闹人越多,渐渐也有些面目模糊的人加入,本来只是两三千的汉子,忽然人数就多了许多,并且后加入的人还在不断煽动,言语挑拨火上浇油,渐渐便有人喊出来,“燕京里头好吃好穿,将咱们赶在外头挨饿受冻,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人家可以来践踏咱,咱连活命都不能?打进燕京去!”

    “打进燕京去!”一声大喊万人景从,这群人本就距离城门很近,因为朝廷工部前阵子上书,修葺学宫文庙,请求允许部分流民录籍后进城做工,好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皇帝也允可了。这些壮实汉子近期都在城门附近,此刻顺势一拥而入。

    人来得突然,一哄而入,等到守城士兵想要关门,早已被涌入的人潮冲散,守城官大急,急忙要派人传讯求援,一直在城门前冷眼旁观的韦扬一按他的肩头,笑道:“莫急,这不是来人清剿了?”

    守城官一看,便是一呆,前方再次烟尘滚滚,却甲胄鲜明,当前旗帜上斗大的“九蒙”二字跃入眼帘,竟然是驻扎在京郊的九蒙旗营来人了。

    守城官心中迷惑——这流民闹事不过是刚刚的事,九蒙旗营怎么来得这么快?再说九蒙大营必须皇帝旨意方可调动入京,没见有传旨太监出城啊。

    眼看一员将领飞马长飙,驰到城门之下,银甲铮亮,红缨飞扬,赫然是韦扬的弟弟,任职九蒙旗营副统领的韦振。

    “奉旨清剿入京乱民,速速让我等通行!”底下韦振一声长喝,和韦扬目光相碰,后者心中一阵惊喜。

    韦振神色沉肃,他今早以拉练之名,带领自己的两万兵出营,行到半路,正接到流民作乱消息,当即直奔燕京。

    城门本就没来得及关上,韦振也不理会守门官,带兵长驱直入,“追赶”乱民去了。韦扬匆匆下了城门,召回自己那丢盔弃甲的五百兵,厉声道:“京城将有大乱,迅速关闭九城,回京保卫各王公大臣官署府邸!”

    这是太皇太后的计策,在流民入京,九蒙旗营韦振部属以平定流民叛乱之名也闯入京城,控制所有京中官署和王公大臣,韦扬即以自己的五千精兵,封锁皇城,包围宫城,务必要让大燕京城最高决策中心陷入瘫痪,无法反应。

    乱民在前,铁骑于后,后者看似将前者追逐得狼狈逃窜,实际却将燕京当成战场,驱逐乱民闯入燕京各处官署民居,流民们内有内贼挑拨,外有京军压迫,后有旗营追杀,渐渐都被激起血气失却方寸,群体性的冲动向来最难控制也最易引起祸乱,眼看着他们一开始还试图有组织地请愿交涉,渐渐便濒临疯狂,见屋就闯,见官就打,推翻摊贩,冲撞店铺,满地滚着凌乱的货物,泼着热腾腾的菜汤,黑色的攒动的人头如毒水注入天下大城的脉络,所经之处惊起无数尖叫嚎哭……

    各处官署被控制,京中小道消息却开始迅速流传,称皇帝无道,为美色所趁,罔顾江山大业,残杀皇后,屠杀忠臣,并纵兵马欺压流民,引起民变为祸燕京。受到流民袭扰的京中富户士子们,听说之后,难抑愤慨,当即士子请愿,冲击学宫文庙翰林院,可今日恰逢大朝会,满朝文武几乎都在宫中,各处衙门都没有主官来做决定,一些司务庶理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封闭官衙。这头还在请愿,那头四处乱窜的流民又开始来放火了……

    继七年前燕京绝灭夜后,燕京再次迎来了一波动乱,这次的动乱虽然不及燕京绝灭夜肃杀血腥,却范围更广,波及更远,祸及人群更多……

    此刻大殿之上,风波犹自未休。

    广场上一箭之惊,乱成一团,等到侍卫们挤过吓得到处乱跑的官员赶到仪门之外,到哪里再去寻刺客?

    而消息报上去,纳兰君让也惊得霍然站起,竟然有人在皇城之内,箭杀当朝重臣,此事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

    急急召太医救治韦国公,随即才发现,韦国公运气好,他那一霎扭头,正好将飞箭避开,箭险而又险地从他咽喉掠过,刺破咽喉肌肤,流了几滴血,却根本没伤到喉管,只是当时情境太过可怕危险,韦国公受惊倒下,而官员一拥而上,阻碍了他呼吸,他晕过去了而已。

    纳兰君让舒了口气,赶紧让太医将他抬入内殿疗伤,一边庆幸好歹没出事,一边勒令侍卫立即封锁宫门搜寻凶手,一边命广场上官员不必再跪,都免罪回殿,准备好好安抚。

    “各位大人回殿——”站殿太监一句高呼还没说完,就直了眼睛,广场上的百官,也纷纷愕然转身回头。

    一骑快马自仪门入,直奔广场,来人在金水桥前滚下马,不待四面侍卫叱喝,便扬声大叫。

    “陛下!流民作乱!城门被破!流民窜入燕京烧杀抢掠,九蒙旗营不得圣命,以清剿流民为名擅自出营,另中军都督府亲兵作乱,直奔宫城,现已经封锁宫城九门!”

    “……”

    一瞬间所有人如泥塑木雕,吊着眉毛张着嘴,听见四面砰砰的声音,恍惚里还以为是枪炮,随即醒过神来才发觉,那砰砰巨响,原来是自己的心跳。

    一些要命的字眼,在喉咙口滚来滚去,像火炭般灼得嗓子发紧,却一个字也迸不出来,也不敢迸。

    流民作乱!

    城门被破!

    拱卫京畿的九蒙旗营作乱!

    中军都督府亲兵包围宫城!

    每个消息都是惊天消息,每个消息都是两个谁都明白但谁也不敢说的霹雳般的字眼。

    造反!

    百官们昏眩了,在这天下第三大城,大燕政治权利中心,在藩王已削,政权归一,虽有战事也在千里之外的此刻,竟然内部生乱,风起于国都之中!

    众人一时都还想不明白,到底是何人造反?九蒙旗营作乱有何好处?能拥立何人为帝?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纳兰君让,消息传来他心中一惊,随即眼角一扫,忽然发觉出去传令的石沛竟然到现在还没回来,连带几个亲信太监侍卫都不在殿中。

    心知不好,纳兰君让神态动作反而更稳重了几分,欠起的半个身子缓缓落坐,眉头一敛,沉声道:“京中九城兵马司、五军都督府、燕京府士卒五万,何惧区区数千流民?九蒙旗营有拱卫京畿之职,受命追剿流民追入京城,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诸卿何必如此惊慌失措?”

    他语气含糊,众人听来仿佛九蒙旗营是得圣命进城,都稍稍放了心,眼见皇帝镇定逾恒,毫无失措之态,心也渐渐安了下来。

    就在人群将定还未定,纳兰君让正准备传警宫中的时刻,忽然有轻笑声传来。

    “诸卿是不必惊慌失措,说到底这皇朝更替,与诸位大人无关。不过陛下依旧如此镇定,倒让哀家刮目相看。”

    声音雍容平和,语气不急不慢,笑得却讥诮冷傲,充满淡淡睥睨。

    众臣回首,便见当朝太皇太后,正装华服,珠翠金累丝嵌猫睛青红黄宝石十二龙凤冠,博鬓如意钩俱全,深青直领大襟右衽饰金织云龙翟衣,彩绶玉佩,描金青云袜。衣袂款款,华贵雍容,捧着一方白玉托盘,托盘上用明黄盖袱罩着一个小小的东西,缓缓上殿来。

    群臣急忙礼拜,连纳兰君让也不得不站起,无论如何,沈榕是他祖母,当朝以孝治天下,祖母当面,为人孙者立避阶下。

    纳兰君让迎下御座,微微躬身,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榕已经和他错身而过,直奔御座,群臣愕然,纳兰君让半直起腰,眼底怒色一闪而过。

    沈榕却旁若无人,一直行到御座之前,将手中托盘往御座上一放,自己立到一边。

    她这举动令众人都有些愕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纳兰君让直起腰,冷冷道:“皇祖母不在别宫休养,擅闯金殿,直上御座,扰乱朝会,意欲何为?”

    他态度直接,沈榕也不以为杵,格格一笑道:“本宫忝为国母,守土护民亦有责,今值燕京之乱,宫闱飘摇,本宫怎能坐视不理?今日上殿,正为拨乱反正,力挽狂澜而来。”

    “区区流民,弹指便灭,何须皇祖母如此担忧?”纳兰君让不再立于一边,也缓步上阶,自如地往御座上走,一边道,“皇祖母早该颐养天年,如今还要操心国事,那是孙儿侍候不周,还请皇祖母早些回宫。”说完沉声道,“来人,敦请太皇太后回宫。”

    声音沉沉发了出去,四面却没有动静,砰一声大殿之门忽然重重关上,群臣被那一声惊得愕然回望,却看见雕花槅门之上,倒映着刀枪剑戟尖锐的黑影。

    外头有兵,却不听皇帝号令?

    纳兰君让脸色一变,霍然回身,沈榕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冷笑,忽然道:“君让,你觉得你如今,还配做大燕之主?还配号令这簪缨群臣,披甲士兵,天下百姓?”

    “太皇太后……”纳兰君让神情渐渐冷了下来,冰霜眉宇,不怒而威,“你到底要说什么?”

    沈榕触及他森然的目光,心头一震,不由自主便避开了目光,眼光一扫底下直着脖子,满脸惊诧惶恐的群臣,微微一笑,道:“好,我说,今日本宫来……废帝!”

    话音刚落,她霍然一掀那托盘上的明黄盖布,现出一方淡青色小小印玺。

    蓝玉、螭纽、六面、鱼鸟篆。下压着一卷明黄缎布。

    沈榕看见那印玺,神情立即变得庄重,抢上一步,大礼参拜。

    群臣开始出现骚动,年纪轻的还不怎么,一些皇族勋爵,多少都知道点传国之玺的传说,也听说过这方玉玺的形状,此时眼看宝座上的玉玺,和传说中的玉玺一样,不禁神情震动。

    纳兰君让面沉如水,传国玺的事他当然知道,他知道的还比一般臣子多一些,臣子们只知传国玺的形状,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玺因为材料所限,不像寻常玉玺足有数寸,这玺十分小巧精致,据说当初就是被夹在剑柄之中带出宫的。

    别人还不能确定,他却是一眼就知道,这是真的。

    至于这东西的来处,略想一想也明白了,曾经进入皇陵的,只有自己和君珂,那自然是君珂拿出来的。

    这么一想的时候,心忽然一痛,他闭上眼睛,将这一瞬的疼痛压了下去。

    终究越不过国土和仇恨的藩篱,当他犹自徘徊犹豫,她已决然横斩,刀光雪亮,照见彼此不再容情的眼神。

    “传国玉玺,自开国皇帝琢蓝山之玉,以天命之归,求万事其昌,便是我九蒙纳兰皇族,世代凛遵之宝。”沈榕捧起玉玺,将底部“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文印展示,声音清晰,“世人都说传国玉玺久已失踪,以至于将其遗忘,其实玉玺在庄宗皇帝手中,早已寻回,庄宗皇帝大行前,将密旨及玉玺,暗中托付本宫。”

    群臣又是一阵骚动,庄宗皇帝,就是纳兰君让祖父纳兰弘庆,掌握大燕朝政三十五年的鼎朔帝。

    先庄宗皇帝曾经留下密旨?托付皇后?

    “先帝曾言,”沈榕语气沉重,“吾孙君让,英睿聪慧,可堪承继大统,然其与尧国君珂交往过密,恐将来有女色误国之事。”她顿了顿,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纳兰君让一眼,“先帝为此留下玉玺密旨,托付本宫,言说若真有此日,务必将之宣于朝堂,废黜当今,着内阁大学士与定国公,重新议立明君。”

    说完展开那明黄密旨,递给一边的太监,有人认出那太监是原先先帝在位时的司殿太监,已经因罪黜落司音局当个管事很久了。

    此刻那太监跟随旧日主子,重登金殿,抑制不住浑身都在发抖,尖声将圣旨读了,末了沈榕道:“传石沛!”

    殿门开启,几个铁甲卫士将看起来有点僵硬的石沛带了进来,有人注意到这些卫士面孔有点陌生。

    石沛是皇帝亲信,连同手下十六总管,掌管整个皇宫的防务,一向最得纳兰君让信任,此刻看他被押上殿,一些忠于纳兰君让,不愿皇权再起风波的大臣都心中一凉。

    纳兰君让脸色铁青,盯着沈榕,沈榕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然道:“石统领,你如今如实说来,陛下是否擒下尧国皇后?之后将她如何处置,又如何嘱咐于你?”

    石沛慢慢抬起头,眼神迷茫,扶着他的一个侍卫,手按在他后心的神阙穴上。

    “陛下……昨日在凤藻宫……擒获尧国皇后……”石沛语音含糊,但还是能听出原句,“之后安置在……寝殿密室……嘱咐微臣……不可对外人言……”

    群臣哄然一声,既惊且怒,都看住了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始终没有回头,依旧腰板笔直,气息不乱,连鬓边发丝,都如铁铸。

    “陛下刚才与百官对峙,否认擒下君珂,更曾因此令诸臣跪于仪门之前思过,言犹在耳,不用本宫复述。”沈榕居高临下,眼眸威棱四射,“当此战危之时,前方将士浴血用命,尸横遍野,擒获敌国皇后意义如何,诸位大人都比本宫一介女子清楚,谁料陛下竟尔丧心病狂如此,欺瞒群臣,罔顾百姓,倒行逆施,以致流民作乱,为祸燕京,视百姓民生、大燕江山于无物,此君,何堪为君!”

    群臣默然,无人反驳,此时任是谁,也无法为纳兰君让辩驳,于群臣的立场,也实在无法接受纳兰君让如此不顾大局,将女色置于百姓江山将士生命之上,几乎人人,都痛心而失望地叹息一声。

    “传国之玺,历代帝皇正统之宝;先帝遗旨,更是明诏留书,诸位大人,请接旨吧!”

    “太皇太后。”一阵静寂之后,内阁首辅上前一步,沉声道,“传国玉玺及先庄宗皇帝遗旨在上,老臣等不敢抗旨。但皇权更替非同小可,如今陛下不过一子,犹在襁褓之中,且体弱未出天花,不宜承继皇位。诸藩削尽,纳兰皇族子弟凋零,此时废黜当今,何人可承继大统?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旦皇位虚悬,引起诸方动荡,边军不稳,大将观望乃至作乱,当此战乱凶危之时,只怕立即便有倾国之祸……”

    几位老成持重的臣子都点头,随即心想,沈太皇太后怕想的是以襁褓之中的皇子为帝,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几人对望一眼,都觉得如此将酿外戚之祸,万万不可同意。

    谁知沈榕不过一笑,坦然道:“皇子年幼,主少则臣疑,哀家也觉得不妥。”

    “那……”

    “自然该年富力强之纳兰氏嫡系皇族后裔才可。”

    “这……”

    众臣心里都开始打鼓,现在纳兰氏哪里还有嫡系皇族后裔?难道要让尧国的皇帝来做咱大燕的新主吗?

    纳兰君让忽然冷笑一声,道:“太皇太后,果真步步筹谋,孙儿佩服,只是提醒您一下,小心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是我的亲孙儿,哀家不会杀你。”沈榕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警告和讽刺,一脸慈祥庄重地道,“你只须下罪己诏,随即退位,之后哀家也会像你对哀家一样,为你寻个合适清静的别宫,好好颐养天年的。”

    两人对话不过一句,随即各自冷然扭头,沈榕看向底下群臣,又换了一副脸色,道:“其实此事,先庄宗皇帝也是知道的,这原本是我皇家秘辛,不足为他人道,不过如今情势危急,也顾不得了……”

    她絮絮叨叨地卖关子,群臣听得发急,末了她才话风一转,笑道:“这可是正宗皇室子弟,帝后亲生!”

    “敢问太皇太后,您所指何人……”

    “是我。”

    殿门被推开,骤然安静的大殿内,一人施施然接口,施施然,上殿来。

    “燕京生乱,流民肆虐,九蒙倒戈,皇城封闭。”静室内,枯瘦的老僧,慢慢饮尽杯中茶水,似乎不胜那般的苦涩,微微皱起眉,“圣僧,当年论法,你说十年之上,必有国劫,可是应在此刻?”

    他对面,梵因笑而不语,眼神越过院子中那些被挟制的沙弥和走动的黑衣人,淡淡道:“应劫生,应劫灭,这一日,终究是到了。”

    昧觉露出敬重羡慕又微微哀伤的神色,低头合十。

    “昨日大师问梵因,为何滞留尘世许久,梵因当时不答,此刻可告知大师,因有大心愿未了。”

    “何等大心愿?”

    “一愿人间无战事,百姓乐居。”

    昧觉微微苦笑,“难矣,三国之乱刚刚开端,以尧国纳兰血海深仇,此战必不可避,我大燕百姓,十年之内,怕是难有安居之日。”

    梵因一笑,没有反驳也没有赞成。“二愿生我养我者,得享顺遂。”

    昧觉又是一怔,随即道,“说到此事,老衲倒觉得,圣僧对韦府牵挂太过,出家人四大皆空,红尘俗事如此挂怀,只怕于修行有损。”

    “父母子弟尚且不护佑,何谈护佑天下万民?”梵因微笑,“修佛者修心,而非修空。”

    昧觉闭目,沉思半晌,悚然动容,“老衲受教!敢问圣僧第三愿。”

    梵因却不说话了,微微笑,指尖上阳光一朵,和面容一般剔透晶莹。

    “传讯吧。”梵因声音低低。

    昧觉恭敬地弯下身去,端端正正三次俯拜,随即立起,僧袍一撒,一大束印了法印的黄色丝带,从他掌中顺风飞去。

    那些看守的人一惊,跳起想要阻拦,但是已经迟了,此刻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将那些轻盈的丝带卷起,忽忽悠悠,飘过树梢,越过围墙,掠上天际,游荡一圈后,落入燕京各处。

    那些散发着檀香的丝带,被各色人等捞起,所有的声音,都喃喃读着丝带上的字。

    “梵因,元弘元年九月二十七酉时末,将于西市雅集院坐化。”

    当日,九月二十七午后。

    示期坐化。

    大德高僧法驾归莲华才有的盛会。历来示期坐化者,高僧也百中无一,历来示期坐化,则多半降祥瑞,济众生,佛光同浴。

    在大燕百姓心目中,曾经于浙西洪灾、鲁南蝗灾、辽东雪灾之前解救无数百姓性命的大燕圣僧,必然会有示期坐化,回归莲华法会的那一天。但是没想到,那么早,那么早。

    乱世流民,深受流离之苦,内心对安定生活最为渴望。修不了今生也望能修来世,望来世命运改换,脱前生之苦,由来最信神佛。

    刹时这讯息如滚滚洪流传开,喧嚣的燕京为之一静。

    刹时无数人的眼睛,望向城西雅集院,那座传说中大燕圣僧的闭关之所。

    刹时神智陷入疯狂、在京城流窜抢掠的流民,也怔在当地,迷茫的目光渐渐抬起,向着城西方向。

    刹时以追剿流民为名趁乱进入燕京的九蒙旗营士兵,眼看着前方的散乱忽然一静,也茫然地勒马,望向城西。

    ==

    那人施施然上殿来。

    殿门推开,午后日光明媚,扫开一片淡金色的扇面,那人落足的步子轻轻,也像悠然作扇上舞,紫金色长袍下摆微长,曳出水纹一般的弧度。

    日光灿烂,流到他身上,便如流水般缓缓,化作无数浸透皎月的碎梨花。

    众人都有些恍惚,眼前这个人,谁都认识,就在前不久,还在这大殿上见过,但此时再见,又是一番光景,让人心那么悠悠一晃,几疑身在梦中。

    “庆帝……”有人喃喃道,“他来干什么……”

    沈榕远远看见沈梦沉终于入殿,微微一笑,那笑意里,几分自得,几分凄伤。

    眼前之人,世间绝慧。善于从不可能中博出可能。以一己之身,先夺冀北,建大庆之国,再以帝王之身亲涉险地,连大燕皇权,也敢染指。

    或者,他的最终目的,从来都是这个,隔空摄物,空手套狼,一个巨大的弯子绕出去,绕回来的时候,居然逼近了大燕皇位。

    沈榕从传国玺下,抽出了第二份“遗旨”。

    “先庄宗皇帝遗脉,帝后嫡子,”她一指沈梦沉,“在这里。”

    百官哗然,这下连纳兰君让都惊得后退了一步。

    沈梦沉竟然是纳兰弘庆和沈皇后的儿子?

    “我大燕多年旧例。多胎者不祥。”沈榕有点哀伤地抚住了腹部,仿佛那里还有一个生命,却在沈梦沉的目光逼视下,立即放开了手,“当初,哀家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降生的原是……双生子……”

    “天啊……”朝臣再也忍不住惊呼,大燕皇族的规矩谁都知道,双生子不祥,这还是九蒙高原时传下来的传说,双生子中,必有一人鬼魅所附,生之不祥。所以一般都在发现双生胎后,由高原神师用一种特殊的办法,致死一个。不想沈皇后当年,竟然生的是双胎?

    “大燕皇族的规矩,诸卿也知道。”沈榕凄然一笑,“双生不祥,哀家怎敢让这样的情形搅乱宫廷,无奈之下,将幼子托付沈家寄养,便是梦沉。”

    她说得含糊堂皇,众人心知肚明,当初沈皇后和姚德妃斗得正厉害,庄宗皇帝宠爱德妃,一直想将她扶为皇贵妃乃至取代皇后,正在此时皇后怀孕,生下皇子,才巩固了后位。如果当时传出是双生子,姚家必得趁机进谗,触怒皇帝,沈皇后丢了后位也是可能的,因此她才舍了这个多出来的孩子。

    一些大臣原本一直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突然要推翻自己唯一的亲孙儿,此刻终于明白缘由——和孙子比起来,儿子才是血缘更近的亲人。何况这个孙儿,一直对她不亲。

    得了提醒,再去看沈梦沉的风神气质,眉眼神情,才发觉果真和沈皇后十分相似,甚至隐隐能找到几分庄宗皇帝的影子。回头再一想,当初怎么都想不通沈梦沉为什么不顾沈家公然反出大燕,如今也得了解释——人家原本就不姓沈嘛。

    沈皇后拍拍手掌,进来几个婆子太医,说是当年沈皇后宫中老人,给皇后接生的人,翻出一列旧证,证明沈梦沉确实是皇帝骨血。众臣都无可不可地听着。说实话,过了这么多年,能提出什么有力证据?谁相信当初沈皇后送走幼子,还会留着证人给自己留下把柄?现在沈皇后要“找出”这些证人,实在容易得很,随便弄几个人,上下嘴皮子一翻便是了。

    “我儿梦沉。”沈榕见百官沉默,也并不多说,挥手示意证人下去,“先庄宗皇帝嫡系骨血,先帝同胎所生的亲兄弟,论起血缘之近,身份之尊,当今之世,再无人比他更配承继大位。何况,”她一指燕京之北,“梦沉已经和哀家商量过,一旦登基,他便是大燕之主,再无割地自立的道理,将立即取消大庆国号,冀北青阳重归大燕,大燕疆域,再得一统!”

    群臣眼睛一亮——不费吹灰之力,重得冀北青阳,大燕重归一统!

    历来开土辟疆是帝王将相最大功勋,同样,失地割让也是帝王将相最大耻辱,大庆被沈梦沉空手套白狼,生生从大燕脱离,导致燕土不全,是群臣心中最痛,也是他们对沈梦沉耿耿于怀的最大原因,如果不是因为一个要报仇的纳兰述在那里,依群臣的意思,更想先武力夺取摧毁的,是大庆才对。

    此刻忽然这个难题,轻轻松松就得到了解决,眼看大燕便可以回归一统,冀北回归后,也就不存在要分兵提防对付大庆,时刻担心被大庆咬上一口的问题。对付尧国就更有把握,群臣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乐,再对比先前纳兰君让令他们惊愕失望的所作所为,一些坚守皇家正统,不愿皇权再起波澜,对沈梦沉身份半信半疑的大臣,也开始心动了。

    “诸卿。”一直没说话的纳兰君让回转身,注视群臣,“仅凭一枚不知真假的玉玺,一个不知真伪的遗旨,一个自己跑出来认做庄宗皇帝之子的敌国皇帝几句话,你们就打算公然反叛,背弃君父,认贼为主吗?”

    他目光森凉,如名剑光寒,群臣多年来为他所统御,积威之下,人人心中不安惶愧,微微低头。

    一些忠于他的臣子立即上前,驳斥那群动摇的官员,指出临朝换君的荒谬和危害,刚刚还肃杀安静的朝堂,瞬间又吵了起来。

    吵得最欢的时候,却有一人大步而上,看也不看纳兰君让一眼,对捧着圣旨的沈榕翻身拜倒,“老臣韦一思接旨!”

    擦破油皮的韦国公清醒过来,首先表态!

    他一出口,争吵立止,韦派官员都蠢蠢欲动,但更多人还在犹豫,毕竟皇帝就站在面前,要众臣当着他的面另投新主,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沈梦沉一直笑吟吟看着,好像上头争论的不是事关他一生的大事,此时拢着袖子,忽然轻轻呼哨了一声。

    铿然连响,窗纸啪啪啪连破,无数乌黑的弩箭从破口里探了出来,直直对准殿中诸臣,头顶上响起走瓦之声,内殿里冲出抱剑之徒,这座朝会大殿,上下里外,瞬间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群臣相顾失色,有人怒道:“太皇太后意欲何为?”

    “只不过保护诸位大人慢慢想罢了。”沈榕亲切地道,“什么时候想清楚,咱们这朝会什么时候结束。不过哀家建议不要耽搁太久,九蒙旗营正在宫城外等待为新皇庆祝,流民还在袭扰京城,诸位大人府上只怕都已经被惊扰,还是早些做决断的好。”

    群臣脸色微微发白,此刻自己居于利箭环伺之下,稍有反对只怕便是万箭穿身,何况宫外还有九蒙旗营,流民还在攻击府邸,万一在宫里耽搁久了,家中被流民劫掠怎么办?

    这么一想,人们便慌了,原本忠于纳兰君让,想要据理力争的臣子们,大多闭上了嘴,却也有几名性情刚正的言官,踏前一步,大声道:“皇权废立事关社稷,万不可如此轻率!先前陛下处事虽似有不妥之处,但也不应成为废立之由,何况沈氏现为大庆皇帝,敌国之主,身份不明,焉知其中不是有诈……”

    “唰!”

    一柄投枪乌光一闪,穿过这名臣子的肩骨,截断了他的肩膀,也截断了他的话。

    鲜血飞溅,遍洒金砖红毡。

    百官噤声,木立如同僵偶。

    几条人影从梁上扑下,迅速将受伤官员拖走,鲜血迤逦一地,那些人看也不看,百官心中发寒。

    杀手既已当面,也就再无顾忌,一群红衣人自屋顶落下,手持弩弓,团团包围了纳兰君让。

    “治乱世当以重典,为政平不畏杀人。”沈榕声音清冷,高高传来,“燕京生乱,国势飘摇,当此危机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哀家便纵日后被千夫所指,也不能不为我大燕江山承续万年打算。诸卿请不要考验哀家的耐心。”

    她语气轻,杀气却浓,字字都在暗示,今日若不能遂了她的意,她便不惜血流成河。

    形势比人强,韦派官员最先跪倒,“臣等接旨!”

    随即一些原本态度暧昧不明的大员也先后跪倒,“臣等接旨!”

    今日大朝会,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都得参加,大殿里挤挤挨挨数百人,人头攒动,渐渐都俯伏下去。

    御史台的一批官儿们还在犹豫,一名御史低声道:“这一接事关重大,咱们是不是……”正想和身边人商量,眼睛一觑不由一怔,咦,身边这年轻官员,咋不太认得?转头又看看右边,咦,这位也不识得。

    百官上朝很早,大殿又暗,先前进来的时候,按列排班,谁也看不清谁,此刻才模模糊糊看到脸,忽觉陌生。

    “兄弟是从翰林院调过来的,昨天刚进御史台。”左边那年轻官员悄悄道,“大朝会第一次参加,竟然就遇上这事,老兄,兄弟现在两股战战六神无主,你说该怎么办呢?”

    这问题一问,那御史顿时愁眉苦脸,想着这当朝大变,如何才能独善其身,也就忘记去想一想,最近翰林院,根本没有人调来御史台。

    “唉,形势比人强,此刻你我安危,家人老小,可都握在别人手里呢,而且看韦国公,似乎和太皇太后早已有默契,韦家也掌部分京畿治安,各王公府邸护卫加起来也是不小力量……我看,咱们还是顺应形势吧。”

    “喔。”那年轻官员应了一声,随着这老大哥也跪了下去,袍子长长地垂了下来,细看来有点像蹲着。

    他蹲下去的时候,动作有点艰难,手按在腹部,他身边的人想要搀他,被他不动声色推开。

    人群渐渐都俯伏下去,最后剩下的就是内阁三大学士,也是最重要的三位首辅,他们手中掌握着内阁诰敕,除了玉玺之外,经过他们用印的朝廷文书,才有刊行天下,成为令规的可能。

    他们也是除王室公卿之外,有权参与并决定皇帝废立的重臣。

    一大群俯伏的人群中,还站立着的人便特别显眼,像三座靶子,矗立在四面的敌意里,矗立在沈榕的逼视下,矗立在沈梦沉笑吟吟,却毫无感情的目光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宫门外的喊杀声隐隐传来,三位首辅浑身一震,终于长叹一声,对视一眼,慢慢跪了下去。

    “臣等,接旨。”

    纳兰君让闭上了眼睛。

    他自始至终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试图动手,他似乎想在最后的时刻,依旧保持住自己帝皇的骄傲,不愿被那些杀手以弩箭逼伏于尘埃。

    这让沈榕有些失望也有些放心,失望的是他没有反抗,这让她失去动手杀人的理由;放心的是他没有当面反抗,她不至于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孙儿。

    “陛下,请吧。”她微笑,对那群杀手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务必严密看守纳兰君让,不得让他与任何人接触。

    沈梦沉此刻才从容上殿而来,沈榕立在御座之前,看他步履轻轻,神态看似微笑实则淡漠,似乎十数年苦心经营,千兜万转终于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值得欢喜的。

    或许这一生,本就没什么欢喜。

    “护送”纳兰君让的人出了殿,走不了几步,便听砰然一声,随即叱喝争斗之声响起,百官都听得一惊——陛下出手了?忍不住扭回身对殿外望去,窗纸上倒映着飞舞的箭矢,兔起鹘落的身形,头顶脚步移动,四面弓弦暗器鸣响,人们瞪大眼看着那些眼花缭乱而又不能清楚辨识的影子,只觉得心砰砰乱跳,比亲眼看见一场恶斗更加紧张,忽听一声炸响,声音之响震耳欲聋,竟然是火枪,随即一声长长惨呼,一抹鲜血如惊虹艳射,唰一声射上殿门!

    殿门一抹虹桥刺眼,日光透进来也成了血色,百官瞪着那血红的一弯,脸色惨白,最靠近殿门的人都不敢挪动一步看看究竟。有人竖起耳朵,听见外头有人低低道:“哎呀,杀了。”

    “杀了就杀了,反正也没打算让他活。”

    槅门之外,一朝帝王被杀!

    很多人无声无息瘫了下去,半晌,殿内飘起一股难闻的气息,似乎像有人惊得失禁。

    沈梦沉快步下阶,推开殿门,看了看廊下横陈的尸首,手指一弹,弹出一抹淡黄的药末,随即回身道:“真是不幸,陛下刚才滑脚,跌落阶下,驾崩了。”

    殿内窒息般的静默,连接话的人也没有,中枢一失,帝王一死,群龙无首,天下大局便定,只能俯首称臣。

    沈梦沉笑微微地回到殿上,这回他从人群中穿过时,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俯身。

    “好了。”沈榕微微有些发怔,随即镇定下来,拍拍手,“各位大人,是不是有件事忘记做了?”迎着百官的目光,她微笑,手款款搭在御座九龙扶手上。

    韦国公立即道:“老臣愿意为百官代表,上表求立庄宗皇帝幼子为帝。”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应是,沈梦沉此时终于开口,瞟韦国公一眼,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便在此地分发笔墨,各自上表吧。”

    群臣又是一愣,见过急的,没见过这么猴急的,连放他们回去写奏折都不允许,非得现在交作业似地交齐?

    随即便明白了这位新帝的意思,求立新帝奏章一上,便等于立了终身的投名状,彻底背叛纳兰君让,将自己和新帝绑在了一条船上,从此后只能誓死拥戴新帝。

    沈榕和沈梦沉目光一碰,各自冷光一闪,两人都明白眼下根基未稳,宫内还有忠于纳兰君让的一万御林军,城外还有九蒙旗营主力,当下沈榕以太皇太后之身,携开国皇帝玉玺和所谓庄宗皇帝遗旨,强势换帝,在掌握宫禁之后,首先就要掌握群臣,形成即成事实,在九蒙旗营和附近京军没来得及进京救驾之前,稳定朝局,颁下政令,换防九蒙,弹压士兵,安定京内外,才能真正大功告成。

    笔墨分发了下去,在四面弩箭的看守下,众臣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请立沈梦沉为帝的奏章还是一份份交了上去,沈梦沉顺手还帮纳兰君让写了一份罪己退位诏,命人撬开御书房的抽屉,取出皇帝大宝,啪地一盖。

    他这么一盖的时候,人群里似乎有人微微抬头,沈梦沉立即敏锐地回首,看了一圈,没有异常。

    百官还是老老实实俯伏在那里,不敢有丝毫异动。沈梦沉凝眉瞧了半晌,挥挥手,一队红门护卫快步行到殿下,隔开了他和群臣之间的距离。

    他一直袖手立在宝座之侧,此刻看着堆积如山的奏表,眼神深深,忽然道:“今日朕登临大宝,岂可无贺客相庆?去,请君皇后前来。”

    “陛……陛下!”内阁首辅一声惊呼,“尧国皇后君珂?请她相贺?您是要……您是要……”

    “今日她贺我,明日你贺她。”沈梦沉悠悠笑道,“首辅可以另准备一篇贺表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几位老臣愕然问。

    沈梦沉笑而不语,也不理会他们,挥挥手,不多时殿外脚步声响,有人在门边报,“尧国君皇后到。”

    群臣都齐刷刷转头,想看看当年就名动大燕,如今更是一国之后,妒忌专横新闻天天翻新的这位神眼女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殿门外人影一闪,门砰一声被撞开,开门的人似乎很有火气,步子很快,群臣只觉得似有明光雪色一亮,一缕淡淡幽香从鼻端掠过,转眼人已经到了殿那头,等群臣再抬头的时候,看见的已经只是一抹纤秀笔直的背影。

    她快步上殿站定,回身第一眼,竟然是在扫视群臣,每个人接触到那金光内敛的眸子,都觉得心中一震,忍不住向下俯了俯身子,猜测着她在看什么。

    人群里有人身子微微一直,随即又俯伏下去,嘴里咕哝一句,声音太低,听不出是什么。

    君珂快步疾行,很有火气,她交出玉玺,沈榕也确实开了门,但是密室门开了,可殿门没开啊,她刚刚走上大殿,就迎上了一排近在咫尺的弓弩。

    中毒的沈太皇太后已经跑掉了,似乎根本没把毒药当回事。君珂被押解进殿,头一抬,看见御座之前沈榕身边站着的沈梦沉,怔了怔,露出恍然大悟神色。

    “难怪太皇太后敢于和我提那样的交换条件。”她唇角一撇,一抹讥嘲的笑,“原来身边有个用毒的祖宗。”

    沈梦沉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讥讽,笑意微微,“小珂,朕登临大宝,终于拿回原本属于我的大燕江山,如此盛事,你怎可不亲身观礼?”

    “拿回?”君珂回首,看看俯伏的群臣,“皇城三千殿,天下亿万民。就凭你包围一座大殿,困住一群官儿,自说自话往御座一坐,你就是大燕皇帝了?笑话。”

    “你会知道的。”沈梦沉并不和她辩驳,回身搀住了沈榕,沈榕惊喜地抬头看他。

    “母后……”沈梦沉的称呼让沈榕一颤,刹那泪盈于睫。

    “母后,”沈梦沉似乎也有些心神激动,眼睛微微发亮,在她耳边轻轻道,“儿今日能夺这大燕帝位,实在仰赖母后相助,这御座今后是儿臣的,也是您的。来……”他温柔地搀扶着沈榕,“累了吧,您坐下歇歇。”

    沈榕似乎被巨大的惊喜击中,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栗,她仰起脸,仿佛不认识一般望着沈梦沉,眼角精致的银红眼线,渐渐被一抹湿润浸染开来,望去盈盈如红泪。

    “我儿……”她颤声道,“你终于……你终于……”

    那些字眼梗在咽喉,被激越的心情所勒缰。一生历遍风云诡谲,于后宫倾轧之中早已磨练成石的天下之母,此刻轰然崩毁,化为温柔齑粉。

    往事历历从心头过,翻覆闪回如梦境……怀孕时得知双生的惊恐……试图弄死一胎却没能成功,导致后来纳兰远的多病……生子时的百般遮掩……亲信宫女将孩子抱出时,自己在他娇嫩脸颊上的最后一抚……后位的巩固和内心的寂寥不安……回到沈家的梦沉,忽然得知真相前来询问时她的震惊……惶恐之下丧失理智给他那残忍的一刀……重伤他后犹自不放心,命沈家将他放逐至冀北的绝情……三年后他再次出现,从此保持距离,恭谨敬重,口口声声唤她姑姑,再也没提过一字身世,而她年岁越长,内心越空,荣华后位如一梦,到头来用尽心思,只不过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那梦做到今日,忽然被一声母后唤醒,她几乎要热泪奔涌,此刻才知何为心痛。

    看着她的眼泪,沈梦沉的手,忽然颤了颤,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一丝愧然。

    这丝愧然没有被低头拭泪的沈榕发现,却被一旁的君珂看见,她怔了怔——沈梦沉会惭愧?他在惭愧什么?

    一转眼看见沈梦沉扶着沈榕款款坐下,沈榕身下,赫然竟是御座!

    君珂恍然大悟。

    狐性多疑,沈梦沉今日再次空手套白狼夺取大燕皇位,但依旧不放心这四周安危,作为新帝,这御座等下他是必须要坐的,因此能够对他造成伤害的,也只有这御座,他看见纳兰君让先前安坐御座依旧不放心,此刻便让沈榕也先坐上一坐。

    如果前面纳兰君让都是计,御座必有机关,沈榕这一坐,便会送命!

    君珂心底一阵发寒,看着沈榕激动欲泪神情更觉凉到心底,她霍然低头,不想自己脸色被沈榕察觉不对。

    真相太过残忍,还是让她沉浸在儿子终于原谅她的美好幻想里吧。

    沈榕坐下,身子还向后靠了靠,沈梦沉目光在御座上扫过,安然无事,才仿佛忽然想起般笑道:“哎呀,刚才没有注意,这竟是御座,母后……”

    “哀家也忘了,真是不该……”沈榕慌忙站起,一拉沈梦沉,道,“梦沉,夜长梦多,宜尽早登基。等下便和内阁公卿诸臣商议,为你择定吉日登基,如今百官俱都上表,你便是大燕的皇帝,正该在此接受朝贺才是。”

    “母后说的是,不过母后劳苦功高,也该于这大殿之上,一并接受百官朝贺。”沈梦沉笑意晏晏,“来人,另取一座,设于御座左侧。”

    沈榕满面欢喜,忙要推辞,沈梦沉早已命人搬了座椅来,搁在御座之侧,内殿就有酸枝梨木嵌云母石的短榻,铺上十二龙凤明黄软褥,赫然又是一方宝座。

    底下众臣看着,也没什么异议,新帝此举,不过市恩怀柔,向太皇太后所代表的公卿势力示好而已。

    谁知这座椅搬上去以后,沈梦沉又道:“再设一椅,给我的皇后,两宫母仪天下,自该一视同仁。”说完对君珂笑盈盈招手。

    群臣惊得呼一下站起来,内阁三大学士急急上前一步,“陛下,君珂乃敌国皇后!我大燕阶下囚,如何能够以皇后之位相待,受我大燕百官朝拜……”

    沈梦沉手一招,殿下那一排护卫,齐齐跨前一步,正逼到站在最前面的三大学士面前,手中漆黑的长刀,几乎已经戳到了三人的胸膛。

    “尧国当然是敌国。”沈梦沉笑吟吟伸出三根指头,“制胜他国者,不仅有以力制之,以兵胜之,也有以势压之。朕把纳兰述的皇后都抢来做了皇后,他纳兰述颜面扫地,自此永远输大燕一头,未战先败,气势已弱。一个连妻子都无法保护的人,如何能驾驭一国,镇服百官,将使万兵?他连君珂都输给了朕,又如何对尧国皇后麾下的鹄骑云雷交代?君珂一旦成为朕的皇后,尧国必乱,如此有何不好?”

    他这番歪理说出来,群臣都愣了愣,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不起眼角落里,那年轻的御史,摸了摸脸,嘿嘿笑了笑。

    他一笑,他身边的人就抖了抖……

    “来人,设座。”

    同样的座位抬了上来,这回放在右侧。

    “我有答应你坐?”君珂拢着袖子,看着那明黄软褥的宝座,笑得淡淡。

    沈梦沉笑着拍拍手,两个打扇的宫女上殿来,都有点形态僵硬,目光呆滞,君珂看见左边那个,眼睛一直,“红砚?”

    红砚眼神呆滞,目不斜视,步态僵直地上殿,立在君珂座位背后。

    “想救她吗?”沈梦沉一指,“乖乖上来吧。”

    君珂垂下眼,半晌笑笑,“最近境遇真离奇,阶下囚忽成座上客,还能被大燕群臣参拜,有何不好?”

    她不急不忙上殿,身后一队红门教徒扮成的侍卫,持刀拿剑,对准她的后心,看起来很有几分滑稽。

    “坐,坐啊。”君珂上殿,瞟一眼红砚,并没有立即出手,反而反客为主,招呼那两个,“沈梦沉,你想这位置想了很久了吧?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拿下不属于你的冀北,建立根基浮薄的大庆。到今儿我才知道,原来你绕了一个大弯子,最终的目的居然还是大燕,佩服,佩服。”

    沈梦沉笑笑,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御座上,九龙盘旋,鳞甲狰狞,黄金吞口碧玉珠熠熠生辉,大燕至尊之位,天下万方之主——他等待了很久的位置。

    从知道身世那一刻起,便等候、筹谋、盘算着的位置。

    那些年,从内阁小吏做起,一步步升书记、主事、侍郎、尚书、乃至右相,朝堂上的位置越站越前,越往前越觉得遥远,那人间至尊之位,越靠近才知道其间深邃鬼魅,不狠了心、弃了情、忘却这红尘骨肉欢喜,再不能接近。

    只因为出生时没有哭泣,他便被母亲视为不祥,双生子命运从此决定,一个位居宫廷,注定将承帝业的皇太子;一个养在世家,做到极致不过朝廷一介臣子,永远俯伏于兄弟脚下,山呼万岁,按班礼拜,头仰得再高,不过看他明黄的靴尖。

    他原也认了,可当那年,那幼童怀满腔兴奋欣喜,入宫去问他的姑姑,我是不是你的孩子?

    那一日桃花纷落是给他的回答,红艳如胸膛溅出的鲜血。

    养伤三月,等到伤快好时,忽然就被家主给送到了冀北,说让他掌管冀北的庄田,冀北庄田大管家和冀北成王府关系很好,多年来呼风唤雨,忽然空降了一个小主子,偏偏小主子人又精明,来了不过几天,便查出了许多亏空的账目,那管家惊恐之下,向冀北王府举报小主子私蓄江湖高手,欲待不利于王府。

    当夜,冀北王府的精兵便踏破了他的庄园,王府原本忌惮他的身份,只打算请过府询问,那管家却唯恐斩草不除根,暗中派人趁机要杀他,几位跟随他来到冀北的忠心家人,背着他逃跑,路过涡山,失足掉入一个深洞。

    之后的事,便也不必说了,翻开旧往的记忆,不过倒映血色横斜,涡山山洞黑暗的山缝,从此挤不过这人生狭窄的时光。

    等到再从山洞出来,人世风景不变,变的是一个人的沧海桑田。

    之后回京,入仕,步步高升,金銮殿下跪着最优秀的年轻臣子,锋芒暗藏,雪里白狐。一掠尾漫天雪花飞散,难辨真身。

    这天下人人欺他弃他诈他毒他,为什么不能换他来欺这天下?

    然而外戚世家不掌军也无封地,他再优秀,不过一介贵介子弟,无百人之兵,无十里之封,凭什么来夺取这天下龙座,将偌大疆土,亿万百姓,掌握在手心?

    凭这无双心计,心思如海。

    到得今日,这座位终于就在脚尖,这些年他一眼也不曾多看这位置,却已将它在心中描摹万遍,知道第九条龙的第三根獠牙上有一道裂缝,知道戏珠的碧玉珠中间有一点淡黄的瑕疵。

    一步跨出,这些年苦心筹谋,翻覆生死,至此终结。

    他微笑。

    上前。

    轻轻、稳稳、坐下。

    底下似乎人人呼吸一紧,像干燥的肌肤落了一滴水,扯出点紧张的细纹。

    沈梦沉安坐,宝座龙头,在他肩上幽然生光。

    他浑身戒备地坐下来,一坐定便已经确定,这座椅上下浑然一体,自己已经施加了几分力道,整个龙椅都没有任何内部细微运动,说明没有机关。

    君珂似乎有点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

    沈梦沉也微微吁了口气,似乎也有点失望——失望这胜利来得太容易,失望这步步为营的小心终究没派上用场,失望这最该设陷的宝座,竟然真的毫无动静。

    这让他有点恍惚,有点好笑,觉得自己这许多年风浪经过,竟变得越发胆小。

    抬起头来,身边右侧是君珂,左侧是沈榕,天下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竟然都在身边,恍惚间便突然想到“团圆”。

    何等奢侈的字眼,这一生从未敢想象,哪怕如今这一霎团圆看来虚幻,好歹总算有机会想上这么一想。

    他的心忽然抽了抽,有点痛,痛过之后有点软。

    “母后。”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有点软,绷紧十数年的精神,在抵达对岸的此刻,终于自动松弛了些,他含笑望向沈榕,“请坐。”

    沈榕眼眶湿润,报以一笑,看了看身下椅子,终于微微抬起下巴,款款坐下。

    在她坐下的那一刻。

    君珂忽然站起!

    她站起,沈梦沉立即转头看她,沈榕视线被沈梦沉挡住,犹自未觉,正好坐下。

    臀部刚刚接触椅子,全身的重量一压上去,隐约便是极低极低的“嘎”一声。

    “嚓!”

    这一声低到极致,也快到极致,刹那间金光耀眼,九龙把手弹开,两道弧形的光芒,如虹桥于天际乍现,瞬间交错,在沈梦沉喉间交剪!

    此时君珂正好站起,一把抓向红砚。

    此时沈梦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抬手就抓她腕脉,指尖刚刚搁上去,他脸上神情忽然一变,这千钧一发时刻竟然一呆,随即君珂的手腕,便从他手中滑了出去。

    此时宝座之侧护卫,齐齐奔向君珂。

    惊虹一现,刁钻角度,最佳时机,完美的叉形死角,近在咫尺无可躲避的杀机!

    雪光一亮,寒气迫喉,那暗刀机关刁钻,只要人此刻回首,必然将咽喉迎上,也正正挡住了正面的去路。

    沈梦沉那一霎依旧反应完美,他竟然没有如常人一般,在遇险的那一刻回首,而是立即跃起。

    然而他终究犯了一个错误,他身侧是君珂,身后还有红砚。

    君珂站起那一刻,一手抓红砚,一脚就踢了出去。

    这一脚封住了沈梦沉去路,沈梦沉身子忽然游鱼般一滑,仿佛缩了一半,眼看要从交剪的刀光下滑出。

    一个侍卫攻向君珂手中红砚,君珂百忙之中手一松,红砚直直落了下来,落下时正好撞到了沈梦沉。

    砰地一声,沈梦沉缩骨本就无力他顾,又身在半空,给她这一撞,竟然向后一仰。

    交剪刀光,正到喉间!

    避无可避!

    “啊——”

    一声惨叫震得大殿殿柱都似在颤抖,鲜血腾空,跃上半丈,洒龙座黄金龙首一色鲜红。

    君珂一把抓了红砚向后便退,仍被喷了热辣辣一脸深红,她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只觉得胃里翻腾直欲呕吐,但此时也顾不得身体,犹自暗暗庆幸,幸亏刚才沈梦沉忽然莫名其妙,放脱了她的腕脉。

    头一抬,君珂神色微惊。

    前方,鲜血喷起处,沈梦沉也在退后,退到龙座之后,抱着沈榕。

    他先看了君珂一眼,眼神古怪,似憎恨似无奈,随即转向怀中的沈榕。

    沈榕依在他的胸前,身子软瘫如泥,背后两柄交剪的刀,深可见骨,鲜血汩汩而出,染红凤袍。

    生死相关那一霎,她扑了上来,代沈梦沉挡住了杀手。

    “母后……”一生悠游微笑,从来神色不动的沈梦沉,此刻笑意终去,半跪于地,揽紧沈榕,一句话想问,却咽在半途。

    “沉儿……”沈榕在此刻,反而笑了,她真正笑起来,居然也是懒懒淡淡,一抹烟云,几分冷漠几分讥嘲,几分对世事的无奈和洞穿。

    大殿之外忽然起了一阵响动,四面八方步声急促,仿佛有一大队人突然从几个方向出现,有人长声喝道:“奉圣命剿除叛党,违抗者杀!擅动者杀!逃逸者杀!”

    随即衣袂带风声、弓弩连发声、脚步游走声、围剿声逃窜声惨呼声求救声,连带几声亲卫队才有的火枪清脆的炸响,不断有人体扑落在殿门之上,带着一溜深红的血迹慢慢迤逦而下,头顶上不断有人落下,躯体砸在地上重重一声,血腥气从各处缝隙里钻进来,像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嗅觉里,每个人心深处都泛起了惊恐的湿腻。

    不能眼见的杀戮,因为想象而比亲身面对更为惊心动魄,满殿无声,都为今日一波三折的朝堂惊变而失色颤抖,却有几个人,缓缓自俯拜的人群中站起身来,随意地左右看了看,抬脚迈过人群,竟然直上殿来。

    那几个人刚刚出现,围住殿上的沈梦沉属下便迎上去,当先一人哈哈一笑,摇摇摆摆抢上一步,一脚踏在了御座之下铜鹤的脚上,铮铮连响,地面竟然伏射出一排弩箭,正对着那群人没有防备的下盘,刹时便血葫芦一般滚成一团,被君珂一脚一个踢下殿去,她在殿上回头,刹时眼神爆出喜色。

    不待她说话,轰然一声殿门洞开,一大队侍卫冲了进来,这回不再是红门教徒假扮的侍卫,有一部分是正规的皇帝亲卫,属于石沛带领的那一群,这些人迅速将殿内官员都带出殿外;另一部分却是劲装打扮的男子,有人黑衣有人白衣,前者神情肃穆,后者眼神灵动,那些人一出现不管殿内的红门教徒,直奔殿上而来。

    眼看着局势颠倒,宝座之侧的沈梦沉抬起头来,目光一掠,也不过微微一笑。

    他并无临上高峰突然被拉下地狱的惨然,也没有险死还生的惊恐,只是抱着沈榕,将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随即一个手势,红门教徒放弃对战来者,都围拢到了他和沈榕身侧。

    他拥紧沈榕,用一生从未有过的真正柔和的态度,问她,“你怎么样?”

    沈榕半阖着眼睛,神情有点疲倦,唇角笑意不散,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轻轻道:“……你生下来的时候,可真是瘦弱,还不哭,怎么拍都不哭……”

    “我哭了。”沈梦沉将她揽紧一些,“王伯说,我被抱出皇宫之后,忽然大哭,险些被发现。可惜,你没听见。”

    “是吗……”沈榕若有憾意,轻轻叹了口气,“都是命……王伯怎样了?”

    “那年他陪我去冀北,后来掉进涡山山洞。”沈梦沉顿了顿,“被吃了。”

    沈榕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那五年……”

    “过去了。”

    “但望……真能过去……”

    沈梦沉不语。

    母子两人,在这生死翻覆,群敌环伺,奄奄一息的此刻,竟然叨起了旧事家常。

    四面却很安静,无人打扰,有人轻轻步上阶来,在君珂身边站下,他似乎想上前,君珂一拦。

    沈榕的气息却渐渐弱了,春风细柳,秋霜薄苇,冬日里第一片雪花,刚刚贴上冰冷的窗纸,便要散去。

    “我不该坐这座位的……”沈榕喘一口气,唇边一抹苦笑,眼神下移,落在了宝座之侧。

    沈梦沉的眼神也跟着落过去,那里,地面有点极其细微的下陷,被锦毯盖住,很难发觉。

    御座还是有机关的,这机关却妙到毫巅——必须达到一定的重量,才能触发。

    御座周围三尺,都建在一整块铁板之上,连着扶手的机关,如果御座之上始终只坐着一个人,那么就算在上面坐一辈子甚至打滚,也不会引发机关,这也是沈梦沉坐下后,感觉到御座内部浑然的原因,那时候机关不可能被触动,一点内部动弹都不会有。

    但沈梦沉加了位置,沈榕坐下的那一刻,重量加大,机关终于启动。

    这绝妙的机关杀手,自然出于有心人的设计。当然,不能寄希望于沈梦沉一定会加座,所以这殿上,铜鹤香炉,金鼎龙案,都已经做过手脚,沈梦沉除非不上殿不做皇帝,否则只要他想做皇帝,迟早都会中上一两样机关。

    沈氏母子苦心筹谋,到得此时,皇位一定会坐。这一局,竟然又是一出阳谋。

    沈梦沉目光一掠便过,随即轻声安慰,“无妨。终究是值得的。”

    “值得吗?……”沈榕眼神渐渐有点茫然,不知道是在问这句话,还是在问自己。

    值得吗?

    ……兰麝齐芳,钟鼓遏云,一色红毡迤逦自宫门尽头,明黄翠幄大轿抬来世家贵女,豆蔻年华二月娇,从此她母仪天下。

    ……宫阙深深,争斗激烈,后宫的女人们身系家族荣辱,锦袍凤履,都恨不得将别人踏下,踏入尘埃。

    ……德妃娇媚,陛下爱重,她的后位岌岌可危,恰逢此时她怀孕,然而数月欣喜之后便是无限惊恐……

    ……求了偏方,费了心思,十月分娩,终究还是两个孩儿,都瘦弱特异,发青的小脸,有一个甚至不会哭,她原本还抱着希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般模样的两个孩子,陛下便是见了,只怕也难免认为妖异,从此她的后位,她的家族,沈家世代不替的荣华,都将落入深渊……

    ……杀了太医,灭了稳婆,那一夜她哭哑了嗓子,累极晕去,从此沉疴难愈,多年之后才隐约知道,当年腹中竟然还有一个孩子,她惊惧之下,拒绝就医,那胎渐渐化为石胎,从此折磨了她一生……

    ……那个不会哭的孩子匆匆抱出,先寄养在青阳郡的普通家庭,长到十岁,养父母双亡,沈家夫人又夭折了多病的幼子,便将他带回京,假充那个五岁的幼子,那孩子多病,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偏偏又因为生活困苦,生得瘦小,十岁冒充五岁孩子,居然也就这么死死瞒了下来……

    ……那孩子不知怎的得知了身世,总在无人处对她眼神孺慕,她暗暗心惊,那一日桃花树下,他终于问出那句可怕的话,她的心沉入深水……罪在欺君,如何解脱?忽然便被疯狂的念头驱动,一刀刺出,血落桃花……

    那一刀便是错,便是错。

    那一刀时常午夜蹑足而来,在她光影缭乱的梦中翻飞作舞,横刺、竖切、斜割,侧劈……每一刀寒光耀目,每一刀化血长虹,每一刀都惊得她嘶声狂吼,却惊不破那般沉滞梦境,她挣扎欲死方可醒来,冷汗浸透梦端。

    多年后,那一刀终于还了回来。

    无求乃乐,有求皆苦。

    今日方知。

    “梦沉……”她喃喃,一句话到了口边,终究没有问,没有说。

    羞于问,羞于说,多年后她和他携手,说到底依旧有私心在,她从来不是纯粹的母亲,无颜求得原谅。

    沈梦沉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染血的指尖,在自己掌心细细摩挲。

    “娘。”他道,“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沈榕霍然睁大眼睛,最后一霎,似一生的光华都凝练于此刻,在眸中汹涌爆发,光彩熠熠,灿若虹霓。

    那一瞬极光般的光彩,那一瞬最后的解脱,仿佛星子印在深蓝的天幕之上,便纵月色生辉,也不能摄去那一刻予人瞳孔的惊艳之光。

    沈梦沉俯下脸,将额头轻轻贴在她渐渐冷去的额上。

    这是一生至此,他与她唯一一次肌肤相触,在失却温度之后。

    娘。

    我原谅你。

    我还要感谢你。

    我感谢你。

    我失去的,我想要的。

    在最后那一刻。

    终于得到。

    ==

    大殿沉静。

    等待这一场告别。

    沈梦沉终于将沈榕放了下来,他将她一直紧紧贴着自己胸膛的身子,慢慢拉离,两人渐渐分开的身体,随着这个动作,渐渐发出隐约的刀锋摩擦肌骨的声音。

    君珂眉毛忽然一挑,又觉得胸中烦闷欲呕,她身边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沈梦沉的动作缓慢,始终没有停顿,沈榕身子渐渐拉开,一截染血刀锋在两人之间显现,慢慢拔出。

    从他胸前。

    沈榕最后扑过来的时候,因为红砚那一阻,并没有完全阻住那隼利的杀手,刀锋从她后背劈入,刺入了沈梦沉的胸膛。

    两人的血,流在一起。

    刀锋拔出,沈梦沉将沈榕放在御座上,手捂胸口,站起身来,微微偏脸,一笑。

    “纳兰述,真是想不到,你竟然真敢亲身来此。”

    君珂身边那人也一笑。

    芝兰玉树,春光流水,多年光阴留给他的不是风霜沧桑,而是这人间,美玉再琢之后的明媚光华。

    “你沈梦沉敢来,我纳兰述为什么不敢?”纳兰述仰头打量四周,微带怅然地一笑,“朕会记得给你的墓志铭写上:生于此,谋于此,死于此。此非庆帝,不过一弃子耳!”

    “你以为是你胜了我吗?”沈梦沉笑得讥诮,“纳兰述,我很有多机会置你于死地,只不过君珂一直横亘在那里,我或许输了,但是是输给君珂,而不是你。”

    “你确实输给她。”纳兰述若无其事,“从你遇见她第一眼,对她横加欺辱那一刻,你就注定输了。”

    “那可未必。”沈梦沉笑起来,“纳兰述,你不过运气好,遇上重恩重义的君珂,她因为你的恩情嫁给你,可她心里,到底属意谁,你以为一定是你吗?”

    “不是我难道是你吗?”纳兰述笑得更欢快,“沈梦沉,到了此刻你还想攻心?你不觉得白费力气?君珂爱谁不爱谁,说到底我真的没必要和你解释,她嫁的是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讨论她?你了解过她?你懂得过她?你知道坑爹不是挖坑埋爹,尼玛其实就是太阳?你连她说什么都不懂,你还一直和我抢她?你拿什么和我抢?拿你的勃勃野心还是百万雄军?抱歉这些我也有,但我觉得拿这些去抢女人真是太没意思了。”他随意地揽住脸色有点发白的君珂的腰,扬眉瞟着沈梦沉的胸口,“陛下啊,你东拉西扯的,是想拖延时辰呢还是想转移注意力呢?哦你在流血,你竟然在流血!伤口好大,需要包扎吗?别用医官那些糊弄人的草药白布,我送你一个,干净、透气、妥帖、三百六十度运动不侧漏,特大号三十九公分苏菲绵柔夜用创口贴……”他好整以暇从怀里取出一个金色的锦囊,打开金色的锦囊,里面是一个银色的盒子,打开银色的盒子,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方方的柔软的东西,纳兰述一边手指灵巧地要翻开,一边笑吟吟道,“哦不用谢我,她给的……”

    君珂忽然跳起来,一把按住他的手,“别!”

    沈梦沉原本脸色冷淡地听着,君珂反应这么大他倒怔了怔,一眼看见君珂尴尬的脸色,眼光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瞟去。

    纳兰述似乎心情很好地笑着,要把那东西翻开,忽然手指一弹,掌心里金盒子激射而出,直射那一直立在御座屏风之前,拿着宫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宫女!

    沈梦沉脸色一变,那宫女霍然抬手,手刚伸出便有一道粉红青紫的雾气射出,那金盒在半空中迎风一展,展开成一片薄薄的金箔,挡住了那道雾气,几乎刹那之间,那片金箔就变成了紫黑之色。

    借着金箔那一挡,纳兰述已经揽着君珂,君珂拖着红砚,退往殿下。黑白衣裳的护卫奔了过来,穿白的由张半半带领,穿黑的则是姜辉亲自领队,将几人护在中间。

    此时沈梦沉手一招,那宫女身上宽大的裙子掉落,现出里面柔软而斑斓的袍子,沈梦沉在她肩上一拍,那宫女浑身一震,周身忽然漾出一层粉红色的毒雾。

    君珂眼角瞄见,心中一惊,知道沈梦沉终究是把他的毒人也带进来了,连忙拉住纳兰述,急急问,“怎么样?身体可好?你……你怎么亲自来了?”

    纳兰述含笑拍拍她的脸,“我不亲自来,怕你中别人挑拨计啊。”

    “怎么会,纳兰君让不会杀我,只要他押我出宫去边关交换谈判,我有的是办法逃脱。”君珂跺脚,叹气,“你呀,就是不信我。”

    她确实没上沈榕的当。沈榕以为她不知道沈梦沉身世,然而去过大燕皇陵和涡山,还曾因为和沈梦沉解毒传功,神奇意识互通过的君珂,早已隐约猜出了真相。所以君珂原本是打算在牢中想法子逃走的,沈榕一出现,她立刻猜到沈梦沉又要出幺蛾子了,干脆将计就计,交出玉玺,让沈梦沉和纳兰君让两个去争个两败俱伤,她便有机会逃出来。

    谁知道纳兰述竟然也跟了来,还混进了朝臣队伍里,听外头的声音,他的护卫也来了不少了?他怎么可能混进来的?难道……

    纳兰述却在令部属收束,“保护好皇后,离那毒人远些!”转头对君珂微笑,“可不是不信你,而是趁此机会,我也想会会老朋友。”

    “怎么回事?”君珂低声问,“你们怎么可能进大燕皇宫?”

    “我们是先混进大庆,再从冀北过鲁南再进燕京。这条路线,尧羽卫足可以找出七条以上的秘密小道,抄近路直奔燕京。”纳兰述脸色有点白,微微侧偏了脸,“咱们在大燕和大庆的暗桩,从来没放弃过对这两位的查探。沈梦沉和沈榕有联系,沈榕和韦家的勾结,咱们都知道。韦家的韦应被纳兰君让困在宫中不得回去报信,也是咱们的人给放了的。沈梦沉一出大庆我就知道他要去燕京,他一到燕京我就派人直接联系纳兰君让,和他达成小小协议,我助他杀沈梦沉,他让我进宫。”

    “直接联系?”君珂瞠目结舌,“你们这血海深仇的,他怎么肯应……”

    “利益之前没有绝对的敌友。”纳兰述淡淡道,“他想要趁机打掉沈梦沉在燕京的所有潜伏势力,也想要趁机将敢于亲身来大燕的我给留下,他为什么不同意?”

    “而我,”纳兰述淡淡道,“我要顺利带人进宫,我要在沈梦沉最松懈的时候给他最狠的一击,我要亲眼看着他失去唯一亲人,我为什么不能先搁下仇恨,去和纳兰君让合作?”

    君珂沉默了一会,轻轻摸了摸他微有些瘦削的脸颊,“纳兰,我只望你多想着自己。”

    “只要你在,我便想福寿万年。”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笑意柔和。

    “纳兰君让呢?怎么没出现?”君珂转头四顾,拉起他的手,“现在大燕只怕要出大军围困我们,趁他还没来得及,我们赶紧走。”

    “急什么呢,小珂儿。”纳兰述却不急不忙,摆摆手,示意张半半发出一声长啸,才笑吟吟道,“纳兰君让打得好算盘,那也要我同意呀。他现在有空对付我么?刚才殿外那出‘弑帝’大戏,可是真刀真枪哪!”

    君珂吃惊地瞪着他——三国之主,齐聚大燕,敌友混淆,立场难辨,互相利用,阴谋阳谋,一场纠缠难解的博弈,难道算到最后他才是真正赢家?

    “那么沈梦沉……”君珂四面看,地上一摊血迹,沈榕的尸体还在御座之上无人管,沈梦沉却已经趁着她和纳兰述交谈,带了毒人出去了。

    “何必现在杀他?留他一命和纳兰君让相斗,咱们岂不是更轻松些?”纳兰述招呼窜到一边查看机关的钟情,钟情两眼通红,头发凌乱地跑下来,一脸悻悻,“唉,还是估计错误,没想到多了一把椅子,不然的话,暗器出来得会更向上一些,沈梦沉就一定没命了。”

    此时外头干戈已休,宫中御林侍卫原本就忠于纳兰君让,只是首领被控制,群龙无首,不敢擅自包围大殿,此刻石沛恢复自由,捂着发麻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下着命令,一部分赶往宫门抵抗反叛的九蒙旗营,一部分包围大殿清除沈梦沉余孽,纳兰君让白纱裹着肩头,着人扶着坐在御辇上,亲自指挥追剿乱党。

    沈梦沉出来时,身后不过三四护卫,纳兰君让正要下令放箭,沈梦沉一行人已经冲着那群挤在廊下的官员而去。

    其中那宽袍面具女子,身上粉雾隐隐,一个被侍卫驱赶在廊下躲避的官儿离得近了些,立即一跤栽倒。

    “退下,全部退下!”纳兰君让皱眉看着行动迟缓的群臣,就是这批废物,惊慌失措,惊吓乱跑,见他未死,忙着请罪求恕,反而阻挡了侍卫的合围,让沈梦沉钻了空子。

    必须迅速将沈梦沉解决,才能抽身对付京城的动乱,现在宫门被堵,谁也不知道九蒙旗营进来了多少人,京中到底乱成怎样。国都不能动荡,一旦处理不好,引发内战,依旧是倾国之祸!

    官员被侍卫护着奔向大殿西侧的上谕处躲避,韦国公奔在最后,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眼看侍卫不注意,转过一个拐角,背靠在墙壁上喘了口气。

    一口气尚未喘定,一人在他耳侧斯斯文文地道:“国公此时还想独善其身么?”

    一只手将他拎了起来,衣袍一闪,已经掠过宫道,韦国公长叹一声道:“沈梦沉,你害得我惨。”

    “国公何必泄气。”沈梦沉轻咳一声,微笑,“就算宫中此刻略有不利,但京中乱象未休。你我立刻出宫,召集你部所属人马,前往浙南,浙南郡边军主将是你韦家旧部,曾得你救命之恩,向来对你忠心耿耿。你携部属,带着传国玉玺和庄宗皇帝遗旨投奔他,以皇帝无道之名,请他和你另扶新主,共谋天下,许他事成之后王侯之封,他定然心动。浙南富裕,为天下粮仓,水路枢纽,掌此一地,便可扼住朝廷咽喉,天下必乱。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我再以大庆之兵呼应,天下,最终还是我们的!”

    韦国公听得眼睛一亮,他原无反意,却因为皇后遭遇而疑心皇帝要对韦家下手,不得已铤而走险,如今韦家子弟已经在京城作乱,宫中风云突变却又是陛下早已谋划的一出局,眼看拥立新主的大功成泡影,转眼就有抄家灭族之祸,正想着趁乱逃命,不想此刻沈梦沉依旧能为他指出一条看似美好的前路,原本绝望的心,顿时又燃起希望的火苗。

    沈梦沉看他意动,微微一笑,“国公,你我已在一条船上,事到如今唯有拼死一搏,向前或许还有锦绣前程,无边天下;向后可实实在在一条死路,你斟酌吧。”<...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